李承乾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西州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徙民、实边、屯垦、水利、驻军、治安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他微微停顿。

  “方才孤所问,实乃决策之前必须厘清之‘代价’。若只顾西州一头,而令关中水利失修,边镇守备空虚,内地刑狱积压,此绝非父皇愿见之局面。”

  “故而,今日之议,非是定案。诸卿回去后,更要与他部有司反复磋商,通盘考量。”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将方才众人提出的零散问题,重新整合成一个彼此关联的整体,并指明了协同的方向。

  “西州开发,乃国策,亦非某一衙门独力可承。需群策群力,彼此迁就,方能尽全功。若其间,有何衙门推诿塞责,或沟通不畅,以致方略难行……”

  他声音略略提高,带着储君的威严。

  “诸卿可具实报于东宫。孤,亲自去与那衙门主官分说!”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又是一变。

  太子此言,等于是赋予了此次西州事务协调一个更高的层级和权威。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听取意见的储君,而是准备主动介入,确保方案推进的监督者和仲裁者。

  长孙无忌眼皮微跳,心中那股异样感愈发强烈。

  太子此举,已不仅仅是展现思虑周全,更是在尝试建立一种超越各部之上的协调机制,而他自己,则隐然居于这个机制的核心。

  房玄龄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心中暗叹。

  太子今日表现,已远超“进步”二字,近乎于“蜕变”。

  他懂得隐藏真实意图,懂得利用规则,更懂得从全局出发权衡利弊,如今,竟开始尝试整合朝堂力量,主动揽事。

  陛下若知,不知会是欣慰,还是……更深的忌惮?

  褚遂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躬身。

  太子所言,句句在理,无可指摘。他甚至隐隐觉得,若真能如此通盘协调,西州之事成功的可能性,确实会大增。

  “殿下深思熟虑,臣等谨记。”房玄龄率先表态。

  “臣回去后,即督促中书门下,协理各部,依殿下所示,细化方略,加强沟通。”

  “臣等遵命。”其余众人,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只能齐声应诺。

  “如此,今日便议到这里。有劳诸卿。”

  李承乾见目的已达,便不再多言。

  众臣依序行礼,退出显德殿。

  离开显德殿,走在东宫宽阔的广场上,不少官员仍感觉有些不真实。

  方才殿内那个沉稳、敏锐、甚至隐隐透出威势的太子,与记忆中那个乖戾阴鸷的储君形象,实在难以重叠。

  “房公,您看太子今日……”唐俭忍不住凑近房玄龄,低声问道。

  房玄龄目视前方,脚步不停,淡淡道:“太子进益良多,于国而言,是好事。我等臣子,尽力辅佐便是。”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显德殿内,重臣们离去后,只剩下东宫一众属官。

  李承乾坐在上首,听着属官们的称颂,心中那股畅快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能感觉到,这些属官此刻的恭维,与往日那种带着畏惧和敷衍的奉承截然不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佩。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刻意显露出一丝疲惫,摆了摆手:“诸卿过誉了。孤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见朝廷政令因各部龃龉而推行不力罢了。西州之事千头万绪,后续还需诸位多多费心,协助孤梳理文书,督促各方。”

  “臣等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众人齐声应道。

  李承乾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属官们行礼后,恭敬地退出大殿。

  走出殿门,不少人仍忍不住低声交谈。

  “殿下如今真是……判若两人啊!”

  “是啊,方才在殿上,那气势,那思虑,连赵国公和梁国公似乎都被问住了。”

  “有殿下如此,实乃东宫之幸,大唐之幸啊!”

  这些议论声隐约传来,李承乾听得嘴角微微上扬。

  他缓缓站起身,右脚踝依旧传来隐痛,但他此刻心情激荡,竟觉得那痛楚也减轻了不少。

  他踱步到殿窗前,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凭借智慧和权谋赢得尊重、掌控局面的感觉,远比打骂下人、毁坏器物来得酣畅淋漓。

  他想起李逸尘昨日所言,“威势”并非来自暴戾,而是来自冷静的头脑和不容置疑的裁决。

  今日,他似乎初窥门径。

  两仪殿。

  王德垂手躬身,将东宫显德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向李世民禀报。

  从太子如何开场,到唐俭等人如何陈述困难,再到太子如何一连串地追问钱粮、物料、兵员、刑吏调配的“代价”与“影响”,以及最后太子要求各部协同、并表示若有推诿将亲自介入的言论,他都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不敢有丝毫遗漏,也不敢添加任何个人揣测。

  他说得很慢,很详细。

  李世民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王德说完最后一句话,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

  王德屏住呼吸,头埋得更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能感觉到,陛下虽然没有说话,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凝重的气息,比暴怒时更令人窒息。

  李世民的身体仿佛僵住了,唯有胸腔极其缓慢地起伏着。

  无人可选?

  通盘考量?

  权衡代价?

  亲自协调?

  这一句句话,一个个举措,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防之上。

  这真的是李承乾?

  怎么可能?

  他印象中的李承乾,急躁,易怒,敏感,自卑又自傲,缺乏耐性,更缺乏纵观全局的视野和冷静分析的能力。

  他或许有小聪明,但绝无如此缜密的心思和深沉的心机!

  可王德的禀报,细节详实,逻辑清晰,绝非编造。

  而且,涉及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等重臣,无人提出明显异议,甚至房玄龄最后还表示了赞同,这说明太子今日的表现,并非胡言乱语,而是确实切中了要害,展现出了足以令这些老成谋国之臣也为之侧目的能力。

  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闭门读书?

  读什么书能让人脱胎换骨至此?

  更让李世民感到心惊的是,李承乾今日展现出的,不仅仅是一些权谋手段,更是一种……一种近乎本能的帝王心术的雏形。

  懂得隐藏真实意图,懂得利用制度和规则,懂得从全局利益出发进行权衡,甚至懂得建立权威和揽事。

  这些,本应是他这个皇帝,通过言传身教,通过漫长岁月的磨砺,一点点灌输给继承人的。

  可现在,李承乾仿佛无师自通,或者说,是被人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强行灌输和催熟了出来。

  李世民强压情绪,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