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子期?”

  方夫子刚好从族学走了出来,见到方子期,连忙走上前来。

  之前他们虽然在祠堂已见过了,但只是打了个招呼,不曾仔细攀谈。

  “夫子!”

  方子期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嗯!”

  “子期!”

  “早先你在此同你父亲一起旁听时,我就觉得你不是池中物。”

  “果不其然。”

  “开蒙两年,就已中了府案首。”

  “根据以往之经验。”

  “凡是中府案首者。”

  “将来只要勤于学问,举人可期!”

  “而子期你才八岁,就有如此成就。”

  “未来恐怕不会止步于举人功名啊!”

  “就是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看到子期你未来的辉煌日了!”

  方夫子说话间,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夫子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怎会看不到?”

  “难不成夫子觉得学生应试到五六十岁还不中?”

  方子期忍不住促狭道。

  “你这小子……”

  “去了一趟府城,这嘴皮子的功夫倒是涨了不少!”

  “子期。”

  “府试过后,可去拜访知府大人了?”

  方夫子突然询问道。

  方子期微微一愣……

  “这……”

  “府试放榜后,惊闻友人赵奎病死,所以就匆匆返乡,倒是不曾去拜访过知府大人!”

  方子期老老实实道。

  “你是那位王知府亲自点的府案首。”

  “名义上,你就是他的学生了。”

  “子期啊!”

  “吾辈读书人虽不推崇攀附权贵、趋炎附势。”

  “然……这份师生情将是你科举路上最大的保护牌。”

  方夫子提点道,此刻方夫子的目光突然变得晦暗不明。

  有些道理…如若他当初就明白就好了。

  “是!夫子!”

  “子期铭记!”

  “等家中的事了结。”

  “我就去宁江府拜访那位知府大人。”

  方子期郑重其事点点头道。

  “嗯!”

  “如此便好。”

  “争取将今年九月的院试一举过了。”

  “有了秀才功名,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不用再为生计而发愁了。”

  “而且时局动荡……”

  “有实打实的功名在身,也能护佑一家老小平安。”

  方夫子突然低声道。

  “夫子也听到消息了?”

  方子期目光一凝,随即看向方夫子。

  按理说,方夫子久居柳溪村,消息不该那般通畅啊!

  “怎么?”

  “觉得我一个老秀才,日日裹在家,消息不灵通?”

  “人老成精啊!”

  “而且总是有三五好友的。”

  “最近这米面的价格,可是上涨了不少。”

  “这个月比上个月涨了足足三成!”

  方夫子三根手指。

  方子期目光一凝。

  粮价涨了三成?

  大乱前兆!

  “北方的山岱行省今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旱。”

  “官府的邸报上对山岱行省的旱灾场景只有了区区六个字来形容。”

  “岱大旱,人相食!”

  方夫子的声音越发沉重。

  方子期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人相食?

  自然不会相互对食的意思。

  而是……

  易子而食?

  或是……

  干脆强吃弱……

  方子期莫名地感觉一阵作呕。

  强烈的恶心感侵袭全身。

  “咱们汉江还算是靠近南方,暂时倒是还没有受到什么太大影响,只是粮价涨了些。”

  “但是山岱行省没了粮食,朝廷拿什么去赈济灾民?”

  “以往山岱省是北方边军的重要粮食供应地。”

  “现如今山岱省大旱,北方边军吃什么喝什么?”

  “亏谁也不能亏军队,否则军队哗变,国将不国!”

  “北方边军还要防守鞑子……”

  “如此一来,就只能苦一苦老百姓了。”

  “老百姓素来好欺负……”

  “只要饿不死…就不会造反。”

  “但……”

  “真要是到了某一天,老百姓连果腹的粮食都没了,又当如何?”

  方夫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双目中闪出锐利光芒。

  方子期的眉头早已皱成了川字。

  若是放在之前。

  方夫子不可能同他谈论这么沉重的话题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方子期现如今在方族之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全族的资源全部向他倾斜!供他科考路!族里供应护卫护其周全。

  祭祀祖宗的时候,他站在最前排上香!

  甚至于…那位族长只等着他考中院试后,就打算在族谱上给他单开一页了。

  “夫子远见卓识,子期佩服!”

  “夫子。”

  “如此说来,这柳溪村…其实也不安全了。”

  “真要是到了那乱世,或许还是城内更安全些。”

  方子期提醒道。

  “嗯!”

  “这就是我说这些的意思。”

  “我听闻你家在府城置了业?”

  “回头你们就带上周明谦那家伙去府城读书去吧。”

  “只是……”

  “老朽有个不情之请……”

  周夫子说到此处,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方子期嘴角微扬,顿时明白方夫子的意思。

  “请夫子放心!”

  “就让砚秋兄同我一起去府城读书吧!”

  “刚好还能给我做个伴。”

  “刚好周夫子能一起教导我和砚秋兄。”

  方子期笑着道。

  “夫子。”

  “要不然你也同我们去府城吧?”

  “反正府城的宅子够大!”

  “到时候学生请教夫子学问的时候也方便。”

  方子期紧跟着道。

  方夫子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府城我就不去了。”

  “我老了,就想窝在这柳溪村了。”

  “教教族学的孩子们,倒也不失为一种天伦之乐。”

  方夫子咧嘴笑了笑,此刻倒是觉得异常满足。

  “我此生……”

  “最大之成就。”

  “应当就是教过你两年了。”

  “说不得我还要因子期你而青史留名呢!”

  “将来旁人若是提起某位状元公,说不得还得说那状元公的开蒙老师来自于宁江府禾阳县的柳溪村……”

  方夫子乐呵一笑,倒是显得豁达开朗。

  方子期此刻不由得跟着笑出声来。

  师徒二人,在渐落的夕阳下,将背影拉得极长。

  “汪!”

  阿黄不知何时也溜达到了方子期和方夫子中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歪着脑袋仔细聆听着方子期和方夫子的交谈。

  时而甩一甩狗耳朵,时而又张开狗嘴,打个哈欠。

  一老。

  一少。

  一狗。

  夕阳下。

  黄昏中。

  话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