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逆转

  宋秋锦的目光,在棋盘上缓缓移动。

  沈振邦的红方,仅剩一车一马一炮双兵,老帅被死死困在九宫格的中央,无处可逃。

  反观黑方,虽同样损失惨重,但车马炮俱全,更有一个过了河的卒子,如同一柄**抵在红方咽喉,杀机毕露。

  这棋局,正如她第一眼所见。

  沈振邦的红“马”只要妄动一步,顷刻间便是万劫不复。

  死局。

  至少,在所有常规的棋路里,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

  见她久久不语,沈振邦眼底刚刚燃起的一丝期待也熄灭了,他烦躁地一挥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算了,算了!什么破棋!研究了两天,还是个死局!”

  “你一个小姑娘,看不懂也正常,收了吧!”

  他伸手就要将棋子拂乱。

  “叔叔。”

  宋秋锦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或许,还有一步棋。”

  “嗯?”

  沈振邦的动作骤然停住,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七分不信三分审视:“你?你看出来了?说来听听。”

  宋秋锦伸出纤长的手指,并未触碰棋子,只是在棋盘上方,虚空一点。

  指尖悬停之处,是红方那枚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屈居底线的“兵”。

  “或许,不必用马。”

  “用这个兵。”

  沈振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想也不想便驳斥道:“用兵?胡闹!这兵往前就是炮口,动了就是白送!有什么用?”

  “是送死。”

  宋秋锦点头,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但它的死,能换一线生机。”

  “象棋之道,有舍,方有得。”

  她开始阐述自己的思路,声音平稳而有力。

  “叔叔请看,黑炮牵制我方车路,令其动弹不得。我方的马,又被对方的车、卒钳制。所有主力,尽数被缚。”

  “唯一的生路,就是弃子。”

  “用一枚棋子的牺牲,打乱对方的必杀之阵!”

  “此兵向前,必被黑炮吃掉。但就在它被吃掉的瞬间,它也将黑炮从一条‘线’的压制,变成了一个‘点’的固守。”

  “那一瞬间,我方的车,就活了。”

  “车活,则可平移底线,直取敌将,一步成杀!”

  “黑方为救帅,必须调动车马回防。如此,我方的马,便得了喘息之机。而后,再动用中路炮……”

  她没有动手,却仿佛在脑中已经走完了后续的十几步棋。

  每一步,都清晰地呈现在沈振邦的眼前。

  她的思路,完全挣脱了常规攻防的枷锁。

  以退为进,弃子争先,声东击西……这些本该出现在沙场推演中的战术,被她浓缩于这方寸棋盘之上。

  沈振邦起初还带着几分考较,可听着听着,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那份不以为然的神情,被一种山洪爆发般的震惊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顺着宋秋锦的思路,在心中飞速推演。

  一步。

  两步。

  三步……

  原本死水一潭的棋局,竟然真的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枚牺牲的小兵,像一个拉响了**包的战士,用自己的粉身碎骨,为被困的主力部队炸开了一条生路!

  红方的车马炮,三把尖刀,瞬间盘活!

  整个战局,于绝境之中,悍然逆转!

  “妙……妙啊!”

  沈振邦猛地一拍大腿,激动之下,手里的“马”都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豁然抬头,用一种带着骇然的、全新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姑娘。

  这哪里是什么“略懂皮毛”?

  这份棋力,这份大局观,便是**那几个自诩“棋王”的老家伙,也望尘莫及!

  “来!下一盘!”

  沈振邦的热血与战意被彻底点燃,他迅速摆好棋盘,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宋秋锦,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就现在!你执红,你先走!”

  宋秋锦有些迟疑:“叔叔,我其实……下得并不好。”

  “让你走就走!”沈振邦眼睛一瞪,一股久经沙场的威势自然流露,“刚刚那股指点江山的气势呢?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斤两!”

  宋秋锦只得坐下。

  第一盘,她下得极为保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

  她不想赢,只想陪着下,不让长辈输得难看。

  可沈振邦的棋风,便如他这个人,大开大合,侵略如火。

  几番交锋,宋秋锦的防线便被撕得粉碎,输了第一局。

  “啪!”

  沈振邦一“马”落下,将死她的“帅”,脸上却无半点喜悦,反而眉头紧锁,厉声批评。

  “不对!你这棋,太小家子气!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不是你的风格!”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你是在可怜我这个老头子?”

  “我沈振邦下棋,什么时候需要人让了?重来!拿出你刚才破局的本事!”

  他看穿了她的退让。

  宋秋锦心中无奈,知道今天这关,是糊弄不过去了。

  她抬起头,迎上沈振邦的目光,郑重点头。

  “好。”

  “叔叔,那您当心了。”

  第二盘棋,风云突变。

  “啪!”

  一声脆响,棋子砸落。

  当头炮!

  宋秋锦的棋风,陡然凌厉,杀气四溢。

  沈振邦眼中精光一闪,不怒反笑,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大喝:“好!这才像话!来!”

  一时间,小小的石桌上,杀得是风生水起,硝烟弥漫。

  “丫头,你这步棋,够刁钻!”

  “叔叔您过奖,险中求胜罢了。”

  沈振邦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两人你来我往,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一盘棋,竟是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

  棋至终局。

  宋秋锦车沉底线,弃车做局!

  再一步,跳马卧槽!

  一套行云流水的“海底捞月”,精妙绝伦!

  沈振邦的“帅”,被死死钉在了角落,再无寸土可退。

  绝杀。

  沈振邦盯着棋盘,良久,良久。

  而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胸中的所有郁垒。

  随即,他竟是爆发出畅快至极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海底捞月’!”

  “输了!我老沈今天,输得痛快!”

  他抬起头,再看宋秋锦时,那眼神里所有的审视与挑剔都已烟消云散,化为一种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欣赏。

  “这棋,谁教你的?”他沉声问,“这股杀伐果断的棋路,不是寻常人家能教出来的。”

  “是我父亲。”宋秋锦轻声回答,“他生前,最爱下棋。”

  “你父亲……”沈振邦由衷感慨,“是个了不起的人。”

  “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能有这等棋力,他绝非凡俗。可惜,无缘一见。”

  他站起身,在院中踱了两步,忽然停下。

  他转过身,看着宋秋锦,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属于司令员的口吻,郑重宣布。

  “以后,每天下午,陪我下棋。”

  “这是命令!”

  没有请求,没有商量。

  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沈家最高掌权者,最直接、最不容置疑地认可。

  从这一天起,宋秋锦在沈家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照顾的“客人”。

  她成了能与沈副司令在棋盘上平起平坐的“棋友”。

  大院里的流言蜚语,并未立刻消失。

  但风向,已然悄然改变。

  能让沈振邦如此高看的人,能把他杀得丢盔弃甲的女人,会是那种只会搔首弄姿、攀附权贵的肤浅之辈吗?

  所有人的心里,都重重地打上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