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二三年初春,冻土初融,杀机毕现。

  苍凉而沉重的战鼓声,从秦军大营的中枢轰然擂响,传遍数十里营盘。

  上将军王翦的总攻将令,下来了!

  喊杀声、兵刃碰撞的锐响、临死前的惨嚎、箭矢破空的尖啸……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自清晨至黄昏,厮杀未有片刻停歇。

  当夕阳的余晖将大地染成一片刺目的血色,潮水般的伤兵开始从前线被抬了下来。

  伤兵营的入口,此刻已成了人间炼狱。

  断臂的、穿腹的、被箭矢钉在门板上的……呻吟声、哭嚎声、因剧痛而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与汗臭,几乎能让最坚毅的士卒为之作呕。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却有一个人,如磐石般矗立。

  李沐!

  他身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衫,腰间佩着那面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猛虎符节。

  “所有伤员,依我号令分诊!”

  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辅兵的耳中。

  “伤口在四肢,神智清醒者,左臂系青色布条,送往东营!那里有人为你们清洗包扎!”

  “伤及躯干、脏腑,但尚有呼吸者,左臂系黄色布条,抬到我面前的空地上,不准乱动!”

  “至于……”李沐的目光扫过那些已经面如金纸、出气多入气少的士卒,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神仙难救者,系黑色布条,给他们一碗烈酒,一些止疼的药草,听天由命。”

  青、黄、黑!

  三色分流,生死立判!

  这套冷酷到极致的分诊法,瞬间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清。

  辅兵们立刻开始机械而高效地执行命令。

  紧接着,李沐的第二道命令,更是让在场的所有老医工都瞪大了眼睛。

  “传我将令!从今日起,所有接触伤口的铁钳、骨剪、柳叶刀,使用前,必须在烈火上灼烧至发红!”

  “所有用以包扎的麻布,必须在沸水中翻煮半个时辰以上,晾干备用!”

  “所有医工,处理下一名伤员前,必须用帐前大缸里的醋浆,反复搓洗双手!”

  他举起手中的虎符,声音陡然转厉。

  “此为军令!违者,不论缘由,军法从事,杖二十!”

  此令一出,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一名须发皆白、资格最老的老医工张文强,再也按捺不住,排众而出。

  他对着李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主医大人,恕老朽直言,您这规矩,太过繁琐,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捻着胡须,一副倚老卖老的姿态,“这开水要煮,器械要烤,得耗费多少功夫?有这个时间,老朽都能多救治两名弟兄了,再者说,我等医者,各有传承,各有秘方,老朽这副祖传的金疮药,黑玉断续膏,敷上便能止血生肌,何须如此麻烦?”

  “张医工说的是!”

  “没错!打仗救人,争分夺秒,哪有时间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我家的方子,撒上草木灰就能止血,不也救活了许多人?”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医工,平日里都以自己的秘方为安身立命之本,李沐这套标准化的流程,无疑是动了他们的根基。

  李沐盯着张文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人命关天,张医工,我只问你一句,你那黑玉断续膏,敷上之后,能保几成伤员的创口不溃烂流脓?”

  张文强一愣,随即梗着脖子。

  李沐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五成,你可有五成把握?若有,我李沐即刻向上将军请辞,这主医之位,由你来坐!”

  “这……”张文强顿时语塞,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五成?别说五成,能有两三成的伤口不腐烂,都得谢天谢地了!

  他只能强自嘴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药石之力所能尽数左右!”

  “好一个生死有命!”

  “既然你的药救不了,那就按我的规矩来!”

  李沐猛地高举起那面青铜虎符,“上将军符节在此,此为军令,不是商议!”

  “若因尔等延误,导致大秦将士枉死沙场,这个罪责,你们担待得起吗?!”

  冰冷的话语,浇熄了大部分人的气焰。

  众医工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但李沐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压服。

  人心,是压不住的。

  他们需要一个教训,一个血淋淋的、足以击碎他们所有傲慢与偏见的教训。

  他没有等太久。

  教训,自己送上了门。

  “快!快让开!王猛都尉重伤!”

  一声焦急的怒吼,一队亲卫蛮横地推开人群,将一副担架抬了进来。

  担架上躺着的,正是王翦的一位族侄,都尉王猛!他在冲锋时,被楚军的投石车砸中了右肩,整个肩胛骨都碎了,血肉模糊。

  亲卫队长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张文强,仿佛见到了救星,大声嘶吼:“张医工!快!快来给我家都尉看看!只有您的金疮药,才是最好的!”

  张文强那张灰败的脸,瞬间重新焕发了光彩。

  他瞥了李沐一眼,眼神中的得意与挑衅毫不掩饰。

  “都尉大人吉人天相,莫慌!”

  他装模作样地号了号脉,随后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团黑乎乎、散发着古怪药味的药膏。

  他看也不看那伤口里嵌着的碎石与泥沙,直接将那药膏胡乱地敷了上去,嘴里念念有词:“此乃老夫秘制之良药,三日之内,必定消肿止痛,七日便可结痂!”

  李沐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他只是转身,对着自己身边早已被培训好的几名年轻辅兵沉声下令:“取烈酒,清洗创口,取沸水煮过的麻布,烧红铁钳,准备清创!”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决,他负责的区域内,一切都井井有条,与张文强那边的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时间,在煎熬中度过。

  两日后。

  “李主医!李主医救命啊!”

  当初那名不可一世的亲卫队长,此刻却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李沐的帐前,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求李主医救救我家都尉!他……他快不行了!”

  李沐缓缓放下手中的骨剪,目光扫过帐外闻声而来的所有医工,其中也包括面色惨白的张文强。

  他走到了王猛的担架前。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王猛此刻已是人事不省。

  李沐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他伸出手,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一把扯开了覆盖在王猛肩头的麻布。

  麻布之下,早已不是伤口。

  那是一团彻底腐烂的血肉!

  黑色的药膏与黄绿色的脓液混在一起,边缘的皮肉已经发黑坏死,而在那腐肉的深处,甚至有白色的小虫……是蛆虫!

  李沐缓缓直起身,他没有去看奄奄一息的王猛,而是看着面无人色的张文强身上。

  他的声音,却每个人都听得见,“张文强。”

  “这就是你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