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的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翌日,一位面容精明、眼角带笑的中年妇人便被请到了太医署的偏厅。

  此人姓云,是咸阳城里最负盛名的媒婆,一张巧嘴能把枯木说出花来,死的说成活的。

  寻常人家想请她出马,还得看她三分颜色。

  但今日,面对太医令张弛,云媒婆却收起了九分精明,只剩下一分恭谨。

  “太医令大人有何吩咐,奴家万死不辞。”

  张弛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不是吩咐,是桩喜事,我这有个晚辈,太医署的医丞李沐,欲聘南郡秦药丞之女玉婉你,去走一趟纳采之礼。”

  “李医丞!”

  云媒婆心中巨震!

  但她眼珠一转,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脸上笑容愈发真挚。

  “您老放心!这桩媒,奴家保准给您说得妥妥帖帖,天作之合!”

  秦府。

  看着厅堂中那份由云媒婆亲自呈上的纳采礼,秦房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李沐……

  那个仅凭一己之力,便让太医署焕然一新的李医丞?

  那个连太医令都赞不绝口,视为左膀右臂的少年人?

  这样的人物,怎会……怎会看上自家这破落户?

  李沐,那是云端的人物!

  “云……云媒婆。”秦房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小女蒲柳之姿,德行浅薄,如何能高攀得上李医丞这等俊杰?”

  云媒婆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自信。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

  “秦公此言差矣!您可知,李医丞是如何向太医令求恳的?”

  不等秦房回答,她便自问自答,语调抑扬顿挫。

  “李医丞言,他所求之妻,有二非!非医户门第之女不娶!非品行贤德之人不娶!”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敲定乾坤的意味。

  “放眼整个咸阳城,出身杏林、精通药理、又如婉女公子这般温婉知礼的女子,还有第二人吗?”

  不是高攀,而是天造地设!

  原来如此!原来李医丞所求,并非权势联姻,而是一位真正的知音!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眼中浑浊尽散,只剩下明亮的光。

  “烦请媒婆回复李医丞,秦家,允了!”

  纳采,礼成!

  三日后,云媒婆再至秦府,此为问名。

  她笑意盈盈地取走了秦玉婉的生辰八字。

  另一边,李沐有将自己原本的生辰,写于木牍之上,交予张弛。

  张弛对此事极为上心,竟亲自拿着二人的八字,去了太卜寺,寻了一位相熟的老卜官,开炉占卜。

  结果很快出来,木牍上朱砂书就的三个大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上上大吉!

  当云媒婆第三次登门,将卜算结果告知秦府时,整个秦家都沸腾了。

  此为纳吉,婚事至此,已定下大半。

  紧随而至的,是六礼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纳征!

  男方送上聘礼,婚约便正式确立,再无转圜余地。

  为此,李沐几乎倾尽所有。

  他将秦王政赏赐的金银玉器取出一半,又拉着张鹏,跑遍了整个市集。

  “李兄,这也太素净了吧?”

  看着李沐定下的聘礼单子,张鹏直咂嘴。

  “蜀锦、玉器、银钱……这些固然贵重,可那些真正的豪门,聘礼里可都是有奇珍异宝、良田美宅的!”

  李沐只是微笑不语。

  他要给的,是秦家最需要,也最看重的东西。

  纳征之日,五辆大车在咸阳城的街道上缓缓驶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没有金光闪闪,没有珠光宝气。

  为首的一车,是上等的蜀锦与温润的南阳玉器。

  第二车,是装在木箱中的秦半两钱。

  而后面三车……

  当车上的麻布被揭开,一股浓郁而驳杂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竟是满满三车的珍稀药材!

  有人参、有灵芝、有百年何首乌,更有许多连市集上都难得一见的药草,被分门别类,打理得井井有条。

  秦房站在自家那扇略显斑驳的门前,看着这三车他甚至都叫不全名字的药材,眼眶瞬间红了。

  他懂了。

  李沐懂他。

  这位年轻的医丞,用这种最直接、也最真诚的方式,向他,向整个咸阳城宣告——他聘的,是南郡药丞的女儿!他敬的,是秦家这一身的杏林传承!

  这比十车黄金,百亩良田,更能给秦房带来尊严和体面!

  最后的请期之日,李沐在张弛的亲自带领下,第一次踏入了秦府的大门。

  秦房换上了一身最好的深衣,以最高规格的礼节接待了二人。

  分宾主落座后,他没有谈论婚期细节,反而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沐。

  “老朽久闻李医丞大名,尤其……是那军中治疡之术,活人无数,堪称神技。”

  “秦公谬赞。”李沐谦逊地躬身,“不过是些粗浅之术,难登大雅之堂。”

  “粗浅?”

  “老朽听闻,太医署的刘柏梁,曾断臂垂死,亦是经由你手救回,老朽不解,寻常金创之伤,十人之中能活三四人已是侥天之幸,为何经你之手,十有六七皆能痊愈?这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这,才是秦房真正的考验!

  他要亲自掂一掂,这个未来女婿的斤两!

  李沐心中了然。

  他迎着秦房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语气沉稳。

  “秦公可知,伤口为何溃腐?”

  他抛出一个问题,随即自答。

  “多数,是因秽物入侵,这些秽物,肉眼难见,却存于尘土、器械,乃至我等之手,凡经我手之伤患,所用器械必以沸水滚煮,所用巾布皆为全新,处理伤口前,我亦会用皂角与烈酒反复洁手。”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医学理念的核心,那一句足以颠覆这个时代认知的话。

  “故而,在沐看来,治伤之本,非在药石,而在洁净。”

  “洁净为本,药石为辅。”

  秦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洁净为本……

  秽物入侵……

  这几个字,劈开了他脑中数十年的迷雾!他行医一生,见过太多不明所以的伤口恶化,只当是邪祟入体,或是伤者命数已尽,却从未想过,根源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匪夷所思!

  简单到,几乎所有医者都忽略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目光中所有的审视、怀疑、考验,在这一刻尽数消融,化作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震撼与认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医者!这是一个能开宗立派、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医!

  “哈哈……哈哈哈哈!”

  秦房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酣畅淋漓的释然与狂喜。

  他缓缓起身,对着李沐,深深一揖到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抬起头,苍老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玉婉能嫁予你,非她之幸,乃我秦家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