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的指尖在茶杯温润的边缘轻轻滑过,目光却未曾离开陈公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李沐只是将话题引向了药材本身。

  “陈公,你这批川贝,虽颗粒饱满,色泽上佳,但采摘之时,怕是早了三五日,火候未足,药性便差了一成。”

  他随手又捻起一片当归,置于鼻下轻嗅。

  “还有这当归,泥土气息过重,晾晒之地过于潮湿。入药或可,但想入仙丹之流,怕是会污了仙气。”

  话音一落,陈公那张堆满笑容的胖脸,第一次僵住了。

  他不是没见过懂行的,但从未见过懂到如此地步的!仅凭一望一闻,便能断定采摘的时辰、晾晒的环境,这分明是浸**此道一辈子的老药师!

  一连两日,李沐绝口不提生意,只与陈公谈药。

  他的许多见解,闻所未闻,却又字字珠玑,直指核心,让陈公这位巴蜀药王惊得冷汗直流。

  他看向李沐的眼神,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第三日清晨,李沐整装待发,正欲再度登门,一举拿下这只老狐狸,却听闻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陈府,闭门谢客了。

  李沐眉头一皱,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命赵野稍作打探,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传了回来。

  陈公年近六旬,膝下仅有一根独苗,视若珍宝的独孙,昨夜突发恶疾!

  高热不退,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止,状若癫痫!

  成都城内的名医请了个遍,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非但不见好转,那孩子反倒气息越来越弱,眼看就要不行了!

  李沐听罢,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真是天助我也!

  他要的,不只是陈家的药,更是陈家的心!一个平等的买卖,远不如一份救命的恩情来得牢靠!

  他当即迈步,直奔陈府。

  府门前,管家愁眉苦脸,见李沐前来,只当是寻常访客,有气无力地摆手。

  “郎君请回吧,我家主人今日……实在无心会客。”

  李沐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并非访客,乃是医者,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有法子救他孙儿的性命!”

  管家一愣,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但他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内院。

  片刻之后,大门中开,须发凌乱、双眼通红的陈公亲自冲了出来。

  “你……你当真有办法?”

  李沐随着他疾步入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床榻上,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面色青紫,牙关紧咬,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李沐只看了一眼,便断然开口。

  “此非惊风!”

  “此乃暑湿秽气入肠,邪热壅滞于内!”

  陈公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他猛地转身,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

  “那……那该如何是好?先生救我孙儿!”

  “泄秽存津,荡涤肠腑!”

  李沐吐出八个字,不容置疑。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上燎过。

  不等众人反应,他左手稳稳托住男童的小手,右手快如闪电,在那小小的指尖少商穴上,轻轻一刺!

  一滴暗紫色的血珠,瞬间渗出。

  紧接着,他又飞速在男童眉心的印堂穴,以及人中等数处大穴,一一施针。

  奇迹,发生了。

  随着最后一针落下,那原本剧烈抽搐的身体,竟如同被按下了暂停一般,瞬间停止了抖动!

  虽然呼吸依旧急促,但那骇人的惊厥之状,已然消失!

  满屋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李沐拔下银针,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提笔迅速写下一张药方,递给一旁早已吓傻的药童。

  “照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立刻灌下!”

  半日后,男童高热渐退,虽身体虚弱,却已能安然入睡。

  当夜,陈府灯火通明。

  后院的雅致小亭内,陈公亲自为李沐执壶斟酒,他满脸的疲惫与憔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自肺腑的感激。

  “先生大恩,陈家没齿难忘!请受老朽一拜!”

  说罢,他便要离席下跪。

  李沐伸手将他按住,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放在了石桌上。

  那是一枚古朴的铜印,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印纽之上,用小篆阳刻着四个清晰的字——细麻药丞。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他立刻起身,整理衣冠,这一次,是要行真正的大礼参拜。

  “下官……”

  “陈公。”

  李沐再次阻止了他,语气却变得亲近了许多,“今**我之间,无官民之分。你我皆是楚人,今夜,只谈几句乡谈,如何?”

  一句皆是楚人,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李沐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迎着陈公的目光,一饮而尽。

  “我此来巴蜀,一为公,二为私。”

  “为公,是奉旨厘定药材,为宫中采买,为私,沐,想为妻儿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陈公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明白了,这年轻人,是在向他交底!

  李沐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我可以与你陈家做一笔买卖,宫中购药之事,由我一言而决,自此之后,咸阳所需的所有巴蜀药材,尽数由你陈家供应!”

  陈公的呼吸都急促了。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李沐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丹砂、水银此等炼丹要物,以及所有贡入宫中的药材,必须实报!不得有半分虚假,若有任何变动,必须第一时间报于我知晓!”

  这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份铁证!

  “第二,劳烦陈公,在成都左近,为我寻一处庄园,日后若天下有变,我或将举家迁徙,在此常住。”

  这是在布一颗棋子,一颗能保全家小的棋子!

  陈公听完,久久不语。

  此人的眼光,早已超越了太医署,超越了咸阳,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追随这样的人,赌的,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良久,他拿起酒壶,恭恭敬敬地为李沐再次斟满,随后端起自己的酒杯,重重一碰。

  “自今日起,陈家上下,愿为药丞马首是瞻!”

  ……

  始皇帝三十二年,秋。

  李沐自巴蜀归来,他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白日里,他在太医署清点药材。

  夜幕降临,他便回到温暖的家中,抱着女儿,手把手教导**认字习医,将那些超越时代的医决,一笔一划地刻在竹简上。

  这短暂的安宁,却在一个深夜,被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彻底击碎。

  院门外,杜演一脸焦灼与惊惶。

  “李药丞!快!有要事,丞相召你即刻去府上一趟!”

  李沐心中一沉。

  丞相李斯?三更半夜?

  “何事如此紧急?”

  杜演的声音都在发颤,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嘶吼。

  “丞相的幼孙,快不行了!宫里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

  半个时辰后,李沐踏入了灯火通明的丞相府。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平日里威仪赫赫的丞相李斯,此刻竟衣冠不整。

  太医令张弛和几位署中老臣,全都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面如死灰。

  见到李沐,李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

  “李沐!不必多礼!速去看看我那孙儿!”

  李沐不敢耽搁,快步走进内室。

  张弛跟在他身后,声音干涩而绝望,快速地介绍着病情。

  “小公子半月前偶感风寒,本以为是小事,谁知随后便腹泻不止,日夜不休,水米不进。

  我等用尽了固肠止泻之法,人参、白术、茯苓……所有能想到的方子都试过了,全无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