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李沐府邸。

  与白日里焚书的喧嚣和太医署内的暗流汹涌不同,这里是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喘息之地。

  书房内,烛火如豆,静静地跳跃着。

  李沐并未安歇,他正借着微光,将一卷刚刚从农书中剥离出来的《老子》残篇,小心翼翼地誊抄在一方素帛上。

  他的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内室安睡的妻儿。

  内室的床榻上,秦玉婉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丈夫的背影。

  那道背影在烛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夫君。”

  她的声音很轻。

  李沐的笔尖一顿,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温和。“吵醒你了?”

  他放下笔,走到床边,为秦玉婉掖了掖被角,触手是她温热的肌肤。

  “夜深了,还未忙完么?”秦玉婉支起半个身子,靠向他。

  那熟悉的、夹杂着淡淡药草与墨香的气息,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安定下来。

  她枕着他的手臂,低声呢喃,“太医署的差事,竟比随军出征还要熬人么?”

  “文事之险,不亚于武备。”李沐轻抚着她的长发,目光深邃,“刀剑伤人,只在顷刻,而有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杀人于无形。”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太医署里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那些疑难杂症,而是一股……始终弥漫在各处的,若有若无的仙气。”

  “仙气?”秦玉婉蹙起了秀眉。

  “以方士徐福为首的一批人,终日揣摩的不是医理药性,而是如何迎合陛下长生不老的念想。”李沐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嘲弄。

  “那不是医术与方术之争,那是人命与虚妄之争,是格物致知与装神弄鬼的较量,在他们眼中,我等这些依靠手术刀和草药救人的医者,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凡医罢了。”

  这番话里蕴含的凶险,让秦玉婉的心猛地一紧。

  她还想再问,李沐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恢复了轻松。“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剩下的我明日再看,这就睡了。”

  正当他准备吹灭烛火,与妻子同榻而眠时——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诧。

  家仆奔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在发抖。“主……主人!是……是中车府令,赵高的车驾!”

  赵高?!

  李沐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名字,仅仅是提起,就足以让整个咸阳的官吏不寒而栗。

  他深夜亲至,绝无好事!

  “速去开门!不可怠慢!”李沐当机立断,一边飞快地穿上外袍,一边沉声吩咐。

  府门大开,一股寒气瞬间倒灌而入。

  只见门外,数名身披黑甲的禁卫如雕塑般伫立,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

  而车前,一个身形瘦削、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深衣,双手拢在袖中,明明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双眼睛,却阴冷得没有活人的温度。

  正是赵高!

  “李医丞,”赵高开口了,声音尖细而柔和,“深夜造访,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不敢当赵府令大驾。”李沐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不知府令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赵高那双阴冷的眼睛在他脸上一扫,缓缓点头。“陛下……龙体欠安。”

  李沐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陛下白日里可有何异样?是何症状?”

  “午后,陛下便有些心神不宁,批阅奏章时屡屡走神。”赵高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入夜之后,更是被梦魇所困,惊醒数次,冷汗不止。太医令张弛已经用过安神汤,却……毫无用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李沐身上,那笑意变得意味深长。

  “张令束手无策,杂家便斗胆,向陛下举荐了李医丞。”

  话已至此,再无推脱的可能。

  这是命令,更是试探。

  “臣,遵旨!”李沐没有丝毫犹豫。

  “夫君!”秦玉婉追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李沐回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声音沉稳有力。“等我回来。”

  ……

  章台宫,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

  宫殿内,浓郁的安神香气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丹药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胸闷欲呕的古怪味道。

  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太医令张弛,还有一位身穿宽大道袍、鹤发童颜的方士,皆垂手立于殿下。

  张弛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比殿外的月光还要苍白,整个人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而那位道袍方士,正是徐福。

  他手持一柄拂尘,双目微阖,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态,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沐一踏入殿内,李斯便立刻迎了上来,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虑。

  “李医丞,你可算来了!赵府令可已将情由与你言明?”

  “臣已尽知。”李沐点头,目光越过众人,望向那被重重帷幔遮挡的龙榻。

  他正欲上前,为始皇帝诊脉,一个飘忽的声音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且慢。”

  徐福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李沐身上,带着审视与轻蔑。“李医丞,不必白费力气了。”

  他一甩拂尘,姿态傲然。

  “陛下的症状,乃是陛下近日为天下劳心,以致龙体微有亏空,邪气方能趁虚而入,此非汤药之石所能医治。”

  他瞥了一眼旁边噤若寒蝉的张弛,嘴角勾起讥讽。“张令的安神汤,不过是些凡俗医术,徒劳无功罢了。”

  张弛的头,垂得更低了,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沐心中一声冷笑。

  好一个徐福!好一张利嘴!

  他一开口,就将病症从实引向虚,从医引向玄,轻而易举地就将话语权从太医署手里夺走,牢牢攥进了自己掌心!

  瞬间,李沐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但他只是沉默了一瞬,便转向李斯,微微躬身,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丞相大人,徐方士所言,或有其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徐福的脸上,更是露出得色。

  只听李沐话锋一转,继续朗声而言。

  “病,可由心生,亦可由体衰而起。但无论其根源为何,有一点是万古不变的至理——国本需培元,体魄需强健!固本方能御邪,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为陛下诊脉,查其体魄虚实,方是应对万变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