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烛火摇曳,秦玉婉的手指在叠放的衣物上轻轻颤抖。

  “真的……非去不可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卧房里碎裂开来,“夫君,你称病不行吗?陛下……陛下如今喜怒无常,此去东巡,路途遥远,实在是……”

  她再说不下去,泪水已然决堤。

  李沐停下擦拭药箱的手,转身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

  “玉婉,这是陛下的旨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你以为,在这咸阳城里,一道称病的折子,能挡得住黑冰台的利刃,还是能躲过赵高的眼睛?不去,是抗旨,死得更快。”

  他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眼神却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窗外沉沉的黑夜。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塞进秦玉婉的手里。

  木匣入手温润,却带着千钧之重。

  “收好它。”李沐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这里面,是太医署这些年整理出的所有火种,医方、格物、图谱……都在里面。若我回不来,你即刻去找刘柏梁,他会安排你们母子,一路南下,去巴蜀,投奔陈家,记住,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不!不!”秦玉婉死死攥着木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疯狂地摇头,“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当然会尽力回来。”李沐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但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答应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

  秦玉婉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扑进李沐怀里,压抑许久的悲恸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声。

  良久,李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怀抱着妻子的手臂微微一紧。

  “玉婉,这一次……我要带着志儿一起去。”

  怀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秦玉婉猛地推开他,一双通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里面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你疯了!?”她尖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刀山火海!那是龙潭虎穴!志儿才十一岁!他只是个孩子!”

  “他不是了!”李沐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对妻子用了如此严厉的口吻。

  “十一岁,在这乱世,足够承担自己的责任了!你以为把他留在咸阳就安全吗?这里是权力的绞肉场!今天坑儒,明天就能坑医!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是生是死,都要他自己去看,去学!”

  秦玉婉看着丈夫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有恐惧,有决绝,更有身为父亲的深沉谋划。

  最终,所有的反抗与哀求,都化作一行无声的清泪。

  她缓缓跪坐在地,双手掩面,发出了困兽般的呜咽。

  “我……我答应你……”

  翌日,晨光熹微。

  太医署的车队前,当李沐牵着一身劲装、背着一个小药箱的**出现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太医令张弛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几步冲上前来,一把拉住李沐,压低了声音。

  “你这是做什么?胡闹!这可不是游山玩水!”

  李沐的表情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面色紧绷、却努力站得笔直的儿子。

  “张令,总得让他长长见识。”

  一句话,堵住了张弛所有未出口的劝诫。

  他看着李沐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故作坚强的脸庞,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万事……万事小心!”

  车驾辘辘,向东而行。

  一路上,李沐成了**最好的老师。

  从函谷关的险要,到大梁城的废墟;

  从昔日韩赵魏的风土人情,到《禹贡》九州的山川河流,他将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儿子听。

  始皇帝三十七年,夏。

  庞大的巡游队伍踏上了归途。

  然而,那辆最为华贵的六驾马车里,帝国的至尊,却再也撑不起他那曾经睥睨天下的身躯。

  车队行至赵国旧地,沙丘宫。

  始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连下床的力气都已耗尽。

  中车府令赵高,以陛下需静养,不宜打扰为由,调动禁军,将整个沙丘宫围得水泄不通。

  就连权倾朝野的丞相李斯,每日也只能隔着厚重的门帘,与赵高一问一答,甚至无法亲眼见到皇帝。

  李沐成了唯一能进出寝宫的医者。

  可他也只能日复一日地用昂贵的人参、黄芪,熬制成续命的汤药。

  **跟在父亲身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那个在父亲面前毕恭毕敬、言必称李医丞的赵高,一转身,嘴角便勾起抑制不住的得意与阴冷。

  他看到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李斯,在寝宫外徘徊不定,投鼠忌器,满脸的无可奈何。

  他还亲眼看到,那几个随行的方士,因为再也炼不出仙丹,被赵高一声令下,拖出去乱棍打死,尸体扔进了宫外的荒草丛。

  权力,死亡,谎言。

  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在短短数日之内,被迫看清了帝国最核心的残酷真相。

  入夜,油灯下,**的小脸在光影中显得异常苍白。

  “父亲,”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陛下……会死吗?”

  李沐放下手中的医简,定定地看着儿子。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伸出手,按在了**的肩膀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志儿,从今天起,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一切,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忘了它,或者藏起来,永远不要对第二个人提起,这是我们李家,活下去的第一条规矩。”

  **似懂非懂,但父亲眼中那从未有过的严酷,让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两声压抑的叩门声。

  一个面生的小宦官,躬着身子,站在门外,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声音尖细而冰冷。

  “李医丞,陛下传您过去。”

  李沐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的**,没有丝毫犹豫。

  “志儿,拿上药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