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的耐心好得出奇。

  他似乎一点也不急着返回咸阳,去迎接那泼天的富贵。

  车队每日行进不足百里,便早早安营扎寨。

  他需要时间,等待着派往上郡的那封遗诏发酵,等待着扶苏的颈血与蒙恬的忠魂,为他铺平通往权力之巅的最后一段路。

  他更需要时间,去观察。

  他那双阴鸷的眼睛,每日都在队伍里逡巡。

  他要看清,丞相李斯那张老脸上,究竟是真心归顺还是悔恨交加;

  这数百扈从中,谁是能为己所用的聪明人,谁又是需要提前剔除的顽固分子。

  而他的爪牙,则死死地盯住了李沐父子。

  每日三次,李沐依旧会登上那座华丽的移动陵寝,为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请脉,更换浸透了福尔马林与香料的内衬。

  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至少有四道目光,如附骨之疽,从不同角度黏在他的背上。

  李沐心中警钟长鸣。

  他很清楚,自己有用之人的身份,是有时效的。

  七香毡也好,福尔马林也罢,都只是拖延尸身**的手段。

  一旦回到咸阳,当始皇帝驾崩的真相不再需要掩盖,他和**就会从功臣瞬间变为最大的隐患。

  赵高,绝不会允许一个能戳穿他弥天大谎的人活在世上。

  到那时,死亡,将是唯一的结局。

  “我们必须在抵达函谷关之前,做点什么。”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需要送一封信出去,一封能为自己和家人留下一条生路的信!

  机会,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终于来了。

  车队缓缓驶入南阳郡地界。

  这里商贾云集,物产丰饶。

  这日,李沐在为龙辇换过香毡后,找到了赵高。

  “中车府令大人。”

  “嗯?”

  “陛下龙体所用之七香,皆为至阳至烈之物,香气极易挥发,为保万全,需在南阳城中,及时补充。”李沐躬身,语气平静无波。

  赵高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这等小事,就不劳李医丞亲为了吧。咱家派人去采买便是。”

  来了!

  李沐抬起头,直视着赵高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

  “中车府令此言差矣,七香配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任何一种香料的产地、年份、乃至炮制手法稍有不同,混合出的气味便会迥异。”

  李沐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或会与尸身之气相冲,催生出更诡异难闻的味道。此事,必须由沐最信任的署吏,持我的方子,亲手验看、采买,方能确保与沙丘所制之香,别无二致!”

  赵高眯起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在李沐脸上刮过,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许久,赵高才缓缓开口,“李医丞最信任的署吏……是谁啊?”

  “太医署吏,赵野。”

  赵高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可。咱家会派两个人,好好保护’赵署吏的安全。”

  “谢中车府令体恤。”

  李沐深深一拜,将心中的狂跳死死压住。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当夜,李沐的营帐中,灯火只留下豆大的一点。

  赵野站在帐中,这个平日里颇为机灵的年轻人,此刻却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能感觉到,帐外至少有两双眼睛,正透过帘布的缝隙,窥伺着这里的一切。

  “坐。”李沐的声音很低,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推到赵野面前。

  “明日一早,你去城中最大的一间药铺,悬济堂。到了那里,什么都不用说,只把这张药方交给掌柜的。他看过之后,自会按方抓药,你付钱取药,即刻返回。”

  赵野的目光落在丝帛上,那上面用朱砂写着一味味看似寻常的药材,只是剂量和配伍有些古怪。

  李沐看着他,声音愈发沉重。“赵野,你跟着我也有几年了。我待你如何?”

  赵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感激。“大人对小人有知遇之恩,照拂之情,赵野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好。”李沐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告诉你,这趟差事,办好了,你我都能活。办砸了,不光是我李沐阖家老小,包括你在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敢吗?!”

  赵野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他看着李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但他又想起了这位上官平日里的温和与提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决然渐渐取代了他眼中的恐惧。

  他猛地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小人敢!”

  “好!”李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从案下取出两样东西。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这是药钱,绰绰有余。这个包裹,你也一并交给掌柜。记住,全程不要多说一个字,更不要与任何人交谈。我们头顶的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

  “小人明白!”赵野重重叩首,将丝帛、钱袋和包裹贴身藏好,转身,决然地走出了营帐。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赵野在两名宦官的陪同下,走进了南阳城。

  他径直找到了悬济堂,将那张丝帛递给了柜后的老掌柜。

  老掌柜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入后堂。

  片刻之后,他提着一个药包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伙计,抱着另一个更大的包裹。

  赵野付了钱,在两名宦官审视的目光下,平静地接过了两样东西,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悬济堂的后门,一只信鸽冲天而起,向着西南方向,疾飞而去。

  当赵野带着香料和李沐私藏的医书典籍回到营地时,李沐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走到儿子**身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安静地擦拭着一把小小的青铜**,神情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格格不入。

  李沐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志儿。”

  “爹。”**抬起头。

  李沐看着儿子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一字一句,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骨子里。

  “记住,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在某一个人的喜怒之上,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想办法,给自己留一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