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龙江码头。

  晨光熹微,江面上薄雾袅袅。

  与数日前送别水师远征时的激昂壮阔不同,今日的气氛更显庄重与一丝离别的肃穆。

  庞大的皇家仪仗早已列队完毕,旌旗招展,甲胄鲜明。

  停泊在码头最显眼位置的,并非往日里华丽的龙舟凤舸,而是两艘经过特别改装,显得更为威严恢弘的铁甲战舰。

  它们那覆盖着暗沉铁甲的庞大身躯,在晨曦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烟囱虽未喷吐浓烟,但那股沉默的力量感已然震慑人心!

  这便是皇帝此次出行的座驾,取其坚固、平稳、迅捷之利,由水路前往黄山。

  朱元璋与马皇后并肩立于龙舰“日月号”的船头甲板之上。

  朱元璋一身常服,外罩玄色披风,目光扫过送行的百官,最后落在为首躬身而立的胡惟庸身上。

  马皇后则是一身雍容常服,面带温和笑意,目光慈和地看了看下方的官员,又略带深意地瞥了一眼站在稍后位置的叶凡。

  以胡惟庸为首的文武百官,在码头岸边跪倒一片,齐声高呼!

  “臣等恭送陛下、皇后娘娘!”

  “愿陛下、娘娘凤体安康,早日回銮!”

  朱元璋抬手虚扶,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

  “都平身吧。”

  “咱这次出去躲几天清闲,这大明朝的担子,可就暂时压在你们身上了,尤其是惟庸你!”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胡惟庸身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监国之权,非同小可!”

  “朝中大小事务,需得勤勉处置,与各部大臣商议着来,遇有难以决断之事,八百里加急报于咱知晓!”

  “切记,稳字当头!”

  “咱可是把这家当交到你手上了!”

  胡惟庸连忙再次躬身,几乎将头埋到地上,声音带着激动和无比的诚恳!

  “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臣必当夙夜在公,兢兢业业,与诸位同僚和衷共济,处理政务,稳定朝局,绝不敢有负陛下重托!”

  “定当守护好我大明江山,静待陛下回銮!”

  “嗯,咱信你。”

  朱元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起航!”

  低沉的汽笛声响起,铁甲战舰的烟囱开始冒出淡淡的烟迹。

  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码头,劈开平静的江面,向着下游驶去。

  叶凡跟在帝后身后,登上了另一艘护航的铁甲舰,自始至终,他神色平静,并未与岸上的任何人有过多眼神交流。

  送行的百官躬身肃立,直到那两艘钢铁巨舰化作江心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随着圣驾的远去,码头上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股无形的,来自皇权的巨大压力仿佛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许多官员直起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或心思各异的表情。

  而在人群之中,御史中丞刘伯温,却依旧怔怔地望着舰队消失的方向,清癯的脸上布满了难以化开的忧思与凝重。

  他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陛下走了,太子走了,连叶凡也走了……

  在这偌大的金陵城中,他刘伯温,这个因推行新政而触怒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孤臣,此刻仿佛成了狂风暴雨中一叶无人庇护的扁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胡惟庸和蓝玉等人对他恨之入骨。

  往日里尚有陛下这棵大树遮风挡雨。

  如今大树暂离,那些豺狼虎豹,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让他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官袍。

  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来的恶意与杀机。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他心底无声地响起,充满了宦海浮沉的沧桑,与对自身命运的担忧。

  就在这时。

  一个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讥诮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刘大人,可是身体有些不适?”

  “本相看你脸色似乎不大好啊。”

  刘伯温心中一凛,缓缓转过头。

  只见右相胡惟庸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面前,脸上挂着那种令人如沐春风,却又深不见底的惯有笑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那眼神深处,分明闪烁着一种大权在握的倨傲,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刘伯温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微微拱手。

  “有劳胡相关心,伯温无恙,只是……只是江风有些寒凉罢了。”

  胡惟庸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与隐含的威胁。

  “刘大人年事已高,为国事操劳,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如今陛下将这监国之权交给本相,本相自然是要兢兢业业,好好管理这朝堂上下,这才不负陛下的厚望嘛。”

  他特意加重了管理二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刘伯温,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若是刘大人当真觉得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亦可在府中好生歇息些许时日,调养一番。”

  “这朝中的事务,自有本相与诸位同僚分担,刘大人不必过于挂心。”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体恤,实则字字诛心!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刘伯温,现在我胡惟庸大权在握,让你歇息,你就得歇息。

  随时可以一步步地,以体恤老臣,安心养病为名,剥夺你的职权,将你边缘化,甚至彻底踢出朝堂!

  刘伯温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他心中怒火升腾,却也知道此刻绝非意气用事之时。

  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强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再次拱手,声音干涩地道:“多谢……胡相关怀。”

  “伯温省得了。”

  他知道,胡惟庸这是在向他发出明确的信号,也是最后的通牒。

  在陛下回銮之前,这金陵城,已是胡惟庸的天下!

  告病请假,暂避锋芒……

  或许是眼下唯一能保全自身的无奈之举。

  胡惟庸看着刘伯温那副隐忍而难堪的模样,心中畅快无比。

  仿佛将多年来被刘伯温清流风骨所压制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再也抑制不住那份得意,发出一阵志得意满的哈哈大笑,不再多看刘伯温一眼,转身在一众依附官员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离去。

  那笑声在空旷的码头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刘伯温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胡惟庸远去的嚣张背影,又看了看那早已空无一物的江面。

  秋风拂过他花白的须发,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前路茫茫,凶险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