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清水埠,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却并未真正沉睡。

  沿河的几条花柳巷依旧灯火迷离。

  而一些隐藏在深巷中的赌坊、私寮,更是迎来了它们最活跃的时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白日截然不同,混杂着欲望与隐秘的气息。

  在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后巷,阴影浓得化不开。

  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身材微胖,留着两撇标志性小胡子的商贾,正心满意足地打着酒嗝,从酒楼侧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他脸上泛着油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刚结束一场愉快的应酬。

  此人,正是在之前的调查中,被多个摊主指认使用大量问题铜钱采购货物的那个目标——

  钱友德。

  他浑然未觉,几双如同暗夜猎豹般的眼睛,早已在黑暗中锁定了他。

  负责此次行动的锦衣卫百户张猛,如同一尊石雕,隐在巷口一个废弃的灶台后面。

  他穿着夜行衣,脸上涂着黑灰,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他盯着钱友德那晃晃悠悠的身影,如同盯着一条已然入网的肥鱼。

  “目标确认,准备动手。”

  张猛的声音通过极其细微的气流,传达到分散在巷子前后左右的四名锦衣卫缇骑耳中。

  他们如同鬼魅,与黑暗完美融为一体。

  钱友德对此一无所知,他正盘算着这次用新钱套取来的那批上好皮货,转手能赚多少差价,心情愈发舒畅。

  他拐进了一条更狭窄黑暗的巷道。

  这是回他临时租住小院的近路。

  就在他走到巷道中段,一处连月光都难以企及的角落时,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如同捕食的猎鹰,悄无声息地从他头顶的屋檐落下。

  未等钱友德反应过来,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已从身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则如同铁钳般锁住了他试图挣扎的双臂。

  那力量极大,让他所有的惊呼和反抗都化作了徒劳的“呜呜”声。

  与此同时,前后巷口仿佛凭空出现了另外三名黑衣人,动作迅捷如风,瞬间逼近。

  一人利落地用黑布头套罩住了钱友德不断晃动的脑袋,隔绝了他的视线与声音。

  另一人用浸了药水的棉布在他口鼻处用力一捂,那强烈的刺鼻气味让他一阵眩晕,挣扎的力道迅速减弱。

  第三人则用特制的牛筋绳,将他的双手双脚迅速而专业地反绑结实。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后不过三四息功夫,快得如同幻觉。

  没有激烈的打斗,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布料摩擦和短暂压抑的呜咽,迅速被巷子深处的黑暗与寂静所吞噬。

  钱友德只觉得天旋地转,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想挣扎,身体却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将他彻底淹没!

  张猛冷静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巷子依旧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打了个手势,两名缇骑一左一右,架起如同烂泥般的钱友德,迅速隐入巷道另一端的黑暗中。

  另外两人则负责清理现场可能留下的细微痕迹,包括钱友德挣扎时踢到的一块松动青砖,也被他们小心地复位。

  一行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清水埠错综复杂的街巷。

  他们专挑最偏僻,最不可能有人经过的路径,避开更夫和巡夜兵丁的路线,如同暗夜中流动的溪水,无声无息地向着城西方向而去。

  那里,有一处锦衣卫早已布置好的隐秘据点——

  一个对外宣称是经营不善,早已关张的货栈仓库。

  仓库地下,有一个经过改造,隔音极佳的地窖,正是用来临时关押和审讯特殊人犯的绝佳场所。

  地窖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阴森而压抑。

  “哐当”一声,沉重的地窖铁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钱友德被粗暴地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头上的黑布被扯下,手脚依旧被紧紧捆绑着。

  药力未完全散去,他晕晕乎乎地睁开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

  当他看清周围的环境,以及那几个如同索命无常般矗立在阴影中的黑衣人时,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裤裆处甚至传来一阵骚臭,竟是吓得失禁了。

  “各……各位好汉……饶……饶命啊……”

  他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小人有钱,都给你们……只求好汉饶小的一条狗命……”

  张猛走上前,蹲下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刮过钱友德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声音低沉而毫无感情,带着一种官家特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钱友德,想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你那些新钱……是从哪儿来的?”

  就在这时,脚步声轻响。

  一道更具威压的沉稳气息逼近。

  只见叶凡的身影出现在昏黄烛光之外,从阴影中缓缓走入地窖。

  锦衣卫百户张猛见到叶凡亲自到来,不再询问,立刻躬身退到一旁。

  而钱友德,刚刚被张猛那冰冷的一问吓得魂飞魄散,正涕泪横流地准备开口求饶,抬眼却看见又来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虽然穿着便服,但那股子沉静中透出的威压,比刚才那个黑衣汉子更甚!

  他心脏一抽,哭声都噎住了,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叶凡缓步走到钱友德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看着。

  地窖里只剩下钱友德粗重惊恐的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叶凡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击在钱友德紧绷的神经上。

  “钱友德,本官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些新钱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

  “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威胁,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感到害怕!

  钱友德终于明白,这帮人……竟然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家!

  他当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还敢有丝毫隐瞒,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大人!大人明鉴!小……小人说,小人全都说!”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着语言。

  “那……那些钱,都是……都是从城西的如意坊赌场里买来的!”

  “不……不是赌,是私下里找赌场的人兑的!”

  “用真银子,真铜钱,按……按一定的比例,换他们那些新钱!”

  叶凡眼神微凝!

  “赌场?何人经手?如何接头?”

  “是……是赌场里一个叫胡管事的人负责!”

  “小人是赌场常客,混得脸熟了,有一次输得狠了,手头紧,那胡管事私下找到小人,说有条财路,问小人敢不敢走……就是这兑钱的买卖!”

  “他们规矩很严,只找熟客,生面孔根本接触不到。”

  “换来的新钱,也绝不能在赌场里直接用,否则会被他们的人处理掉!”

  “小人……小人贪心,觉得这钱成色新,虽比官钱略轻一点,但寻常买卖根本看不出来,利润又高…就…就……”

  他偷眼看了看叶凡毫无波动的脸,继续哭诉。

  “至于赌场背后的东家是谁,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从未见过!”

  “一直都是那个胡管事出面,神神秘秘的,口风极紧!”

  “小人只求财,哪里敢多问……”

  赌场……

  熟客……

  隐秘交易…

  幕后东家从未露面…

  叶凡眉宇间蹙起一道深深的刻痕,陷入沉思。

  “大人!小人知道的都说了!”

  “小人就是一时财迷心窍,猪油蒙了心!”

  “求大人开恩,饶小人一命吧!”

  钱友德见叶凡不语,心中更加恐慌,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很快就见了血印。

  叶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钱友德那涕泪交加,狼狈不堪的脸上。

  他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凛然的正气,缓缓说道:“财迷心窍?钱友德,你可知你所作所为,是何等大罪?”

  他的声音在地窖中回荡,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

  “私自兑换,使用伪劣铜钱,扰乱市易,败坏金融,此乃动摇国本之重罪!”

  “依《大明律》,涉案数额巨大,情节严重者,当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你那些新钱流通市面,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商户,你可曾想过?”

  “抄……抄家?流放?”

  钱友德如遭雷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

  他瘫软在地,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了,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

  地窖内死寂一片,只有钱友德粗重绝望的喘息。

  油灯的火苗跳动,更显阴沉。

  就在钱友德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念俱灰之际。

  叶凡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一丝奇异的生机般的意味。

  “不过……”

  钱友德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陡然迸发出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死死盯着叶凡!

  “本官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就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有没有这个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