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

  值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刘伯温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眉头紧锁,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叶凡在马车上所说的那两条路。

  第一条路,等太子继位。

  “等……”

  刘伯温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陛下如今身体康健,雄心勃勃,北伐、迁都、新政……哪一样不是需要耗费十年甚至数十年之功?

  等到太子顺利登基的那一天,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化作黄土了。

  除非……

  太子能提前……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刘伯温就猛地打了个寒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立刻强行将其掐灭!

  窥探天家继统,妄议储君更迭,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更何况,当今太子仁厚,陛下威严正盛,此路…绝不可想,连念头都不能有!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

  做孤臣。

  “孤臣……”

  刘伯温缓缓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能品尝到其中的铁锈和血腥味。

  这条路,凶险万分。

  意味着要站在满朝文武的对立面,意味着要亲手斩断所有的人情往来,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岛。

  一柄只能由皇帝掌握,冰冷无情的刀!!

  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和抗拒。

  他一生谨慎,力求周全。

  何曾想过要主动去招惹是非,树敌无数?

  然而,叶凡的话却像魔咒一样,不断在他耳边响起。

  “唯有当你成为朝中真正的孤臣…你在陛下的眼中,才是绝对安全的!”

  安全……

  这两个字,对如今的刘伯温来说,诱惑太大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猛地站起身,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前,取出一份密旨。

  那是前些时日,陛下私下交给他的。

  命他暗中查探淮西勋贵中,是否有逾制、贪墨、结党等不法情事。

  当时他只觉得是寻常的监察职责,并未深思。

  此刻,结合叶凡的剖析,再看着这份密旨,刘伯温只觉得一股寒意透彻心扉!

  陛下为何不将此事交给他人,偏偏交给他这个与淮西集团素无深交,甚至隐隐有些隔阂的御史中丞?

  这不正是要让他去当那个得罪人的“恶人”,去撕破脸皮吗?

  “果然…果然一切都如叶先生所料!”

  刘伯温握着密旨的手微微颤抖,脸上露出了恍然、无奈乃至一丝绝望的惨笑。

  “陛下…是真的要我做这把孤臣之刀啊!”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这一条布满荆棘,却可能通往一线生机的险路了。

  刘伯温深吸一口气,眼中挣扎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决绝!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开始仔细审视那份关于淮西勋贵的密旨。

  既然别无选择。

  那便……只能迎难而上了。

  这第一步,就拿这些树大根深的淮西勋贵开刀吧!

  ……

  户部衙门的偏厅内,烛火摇曳。

  叶凡面前堆放着如山般的账册。

  他正专注于核对近年来的盐铁税收。

  笔尖在纸上迅速草算,发出沙沙的声响,眉头却随着计算的深入而越皱越紧。

  “不对…这数目,差得也太多了。”

  叶凡停下动作,盯着账册上那明显偏低的盐税和铁税收入,喃喃自语。

  盐和铁,自古以来便是朝廷专营的重要物资。

  利润巨大,也是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

  大明开国不久,百废待兴,各处都用钱。

  盐铁之利更应严加管控,充实国库才对。

  可这账面上的数字,却与他的预估相去甚远,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他反复核对了几个主要产盐区和铁矿区的上报数据。

  又与往年,主要是元朝遗留的残缺记录,做了对比。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官营的盐场、铁矿,产出皆有定数,销售渠道也大多由官府把控。”

  “即便有些损耗,有些地方上的截留,也绝不可能只有这点税收入账……”

  叶凡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账册上的数字,眼中闪烁着冷静的精芒!

  “唯一的解释就是——”

  “有大量的盐铁,根本没有通过官府的渠道,而是被人以走私的方式,偷偷运出去卖掉了!”

  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和胆子,敢大规模走私朝廷严控的盐铁?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

  叶凡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以汤和、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集团。

  这些人手握兵权,旧部遍布地方。

  在沿江沿海的卫所、关卡中安插亲信,利用军队的便利和影响力进行走私。

  简直是得天独厚!

  他们有能力,也有动机,维持庞大的私家部曲,豢养门客,过着奢靡的生活。

  这些,都需要巨量的钱财支撑。

  一想到这些国之蛀虫,一边享受着高官厚禄,一边还在挖国家的墙角,叶凡心中便涌起一股厌恶和怒火。

  他向来对这帮倚老卖老,时常骄横跋扈的勋贵没什么好感。

  然而,怒火之后,是极致的冷静。

  “现在动他们…还不是时候。”

  叶凡轻轻合上账册,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心中飞速权衡。

  眼下老朱还要用这些勋贵来平衡朝局,尤其是震慑潜在的边患。

  自己若是此刻将这份证据捅出去,固然能引起一场大地震。

  但很可能打乱老朱的布局,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老朱或许会惩处一两个替罪羊,但绝不会在此时动摇淮西集团的根基。

  更重要的是。

  叶凡很清楚,这把刀,应该留给朱标来挥!

  朱标登基之后,正需要立威,需要清除前朝留下的积弊和权臣。

  届时,将这份关于盐铁走私的铁证拿出来,正好可以成为朱标整顿军纪,削夺勋贵特权,甚至铲除某些尾大不掉者的绝佳借口!

  这既能帮朱标树立威信,又能彻底解决这个顽疾,一举两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叶凡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平静。

  拿起那几本记录着异常数据的账册,并没有将其归档或上报。

  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混入一堆已经处理完毕,看似无关紧要的旧账之中。

  放在了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就先让这些数字,在这里睡一会儿吧。”

  叶凡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另一份关于田赋的文书,继续若无其事地工作起来,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仿佛刚才那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发现,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份关乎巨额利益,牵连甚广的秘密,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被叶凡悄然隐藏了起来。

  只等待那个最合适的时机,再发出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