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

  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从奉天殿中涌出,各自怀着复杂难言的心绪。

  刘伯温落在人群稍后,他那清癯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久久凝视着太子朱标在一众皇子簇拥下远去的背影。

  那背影,挺拔、沉稳,却又带着一种以往从未有过的内敛锋芒。

  回想今日朝堂之上。

  太子先是借姚广孝之事巧妙化解燕王危机,尽显仁厚与手腕。

  继而抛出组建三大营之议,锋芒直指兵权,展露峥嵘。

  最后更是献上那足以颠覆盐政的雪花盐。

  一举断了许多人觊觎的巨利之源……

  这一连串的动作,环环相扣,雷霆万钧!

  彻底打破了太子往日留给朝臣的仁柔印象!

  “如此手段…如此心计…绝非太子往日风格所能及。”

  刘伯温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背后,定然是那位叶先生在运筹帷幄!”

  “唯有他那等洞察先机,行事不拘一格之人,方能于无声处布下如此惊雷!”

  他不禁想起那日马车中,叶凡为他剖析的“孤臣”之路,以及那看似玩笑却暗藏机锋的“自求多福”。

  如今看来,这位叶先生不仅智谋超群。

  其搅动风云,影响朝局的能力,更是达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太子今日之变,便是明证。

  他的手下意识地探入袖中。

  触摸到那份冰凉的,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才查到的关于部分淮西勋贵涉嫌走私盐铁的密奏和证据。

  原本,他打算在今日朝会上,寻机抛出。

  即便不能一举扳倒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至少也能狠狠敲打一番,彰显他这御史中丞的锋芒,也算是对陛下有所交代。

  可是……

  刘伯温的嘴角泛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

  那伸入袖中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地抽了出来,空无一物。

  太子献上的雪花盐,如同釜底抽薪!

  此法一旦推行,官盐价格大跌,品质更优,私盐的市场将急剧萎缩,甚至可能荡然无存!

  如此一来。

  淮西勋贵们走私盐铁的暴利根基便被直接动摇,其危害性自然大减。

  他现在再拿出这些走私罪证,意义已然不大。

  反而会显得画蛇添足。

  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说他构陷功臣。

  “呵……枉我刘伯温还自诩智计,准备了许久,没想到……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心中自嘲,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自己视若利器,准备搏杀一番的证据,在叶凡那轻描淡写献出的一捧“雪花”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然而,这股挫败感只是一闪而过。

  随即,却被一种更深沉的庆幸所取代!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刘伯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若非太子,不,若非叶凡提前献上此策,自己今日若真的一头撞上去,弹劾那些手握重兵,党羽众多的淮西勋贵。

  即便有证据,也必然是一场惨烈无比的恶战!

  那些骄兵悍将的反扑,绝非他一个御史中丞能够轻易承受的。

  届时,自己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淮西集团恨之入骨。

  未来的日子恐怕步步维艰。

  而现在,叶凡不动声色间,便借着太子之手,以这“造盐”的阳谋,兵不血刃地削弱了淮西勋贵最重要的财源之一。

  其手段之高,效果之佳,远非自己那硬碰硬的弹劾所能比拟!

  “无形之刃,最为致命啊……”

  刘伯温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宫道尽头,仿佛能看到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年轻身影。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心中五味杂陈。

  说到底,他刘伯温此番能免于一场凶险的**搏杀,无形中竟是欠了那位叶先生一个大人情。

  这位看似只想“躺平”的奇人,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实在是深不可测!

  经此一事,淮西勋贵的实力已被悄然削弱。

  而这,或许正是陛下,也是那位叶先生,乐于见到的局面。

  他摇了摇头,将那份已无用的密奏在袖中捏紧,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缓缓向着宫外走去。

  这朝堂之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更深,更浑……

  ……

  永昌侯蓝玉府。

  今夜依旧是灯火通明,喧嚣鼎沸。

  只是与往日那纯粹庆功或畅饮的气氛不同。

  今日这宴席之上,弥漫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与愤懑。

  硕大的花厅内,酒气熏天,珍馐美馔摆满了长案,却鲜有人动筷。

  以蓝玉为首,曹震、朱寿、王弼等十余名淮西勋贵将领齐聚一堂,个个面色潮红。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怒气充塞。

  “诸位!”

  一名性子急躁的侯爷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水四溅,他粗着嗓子道:“今日朝堂之上,你们都看到了吧?”

  “太子殿下这病了一场,起来之后,可是大不一样了啊!”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席间的议论。

  “何止是不一样!简直是换了个人!”

  另一人接口,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满,“先是弄出个什么姚广孝,把燕王殿下摘得干干净净,倒显得咱们之前白担心一场!”

  “哼,担心?我看殿下手段高明得很呢!”

  “三言两语,既全了兄弟情分,又立了威仪!”

  “立威?这威立得,可是有点冲着咱们来了!”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要组建什么三大营!”

  “神枢、神机、五军?名字倒是响亮!可你们听听那要求——”

  “要从咱们各卫所,各藩国护卫中,遴选最精锐,最忠诚的兵员!”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把咱们麾下的骨干,连根拔起,收归东宫啊!”

  提到三大营,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兵权,是他们安身立命,骄横跋扈的根本!

  太子此举,无异于直接伸手掏他们的心窝子!

  “这还不算完!”

  又有人愤愤不平地补充道,“最后那雪花盐!”

  “你们品出来没有?那玩意儿真要推行开来,价格低廉,品质又好,咱们……咱们以往那些门路,还能有活路吗?!”

  盐利之厚,在座之人谁不清楚?

  其中牵扯的灰色乃至黑色收入,更是他们维持奢靡生活和笼络部曲的重要财源。

  太子这一手“雪花盐”,简直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厅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不满的情绪在酒精的催化下迅速发酵。

  他们不敢直言对太子的不敬,便将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替罪羊”身上。

  “太子殿下仁厚宽和,以往何曾有过这般凌厉手段?”

  “更不会一下子推出这么多触及根本的政令!”

  一个看似较为冷静,实则话语更加诛心的勋贵缓缓开口,他目光扫过众人!

  “你们想想,今日朝堂之上,谁最擅长此等阴谋算计?谁最看咱们这些武勋不顺眼?”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瞬间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刘——伯——温!”

  蓝玉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双目圆睁!

  赤红的眼中喷薄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杀意!

  他咬牙切齿,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嚼碎,“定然是这个老匹夫!一定是他躲在太子身后,出的这些歹毒主意!”

  “对!没错!除了他还有谁?!”

  “这个浙东佬!一贯与咱们淮西子弟作对!”

  “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尽使这些阴损招数!”

  “削咱们的兵权,断咱们的财路!这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啊!”

  咒骂声、咆哮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花厅!

  酒杯被摔碎,案几被拍得砰砰作响!

  所有的憋屈、愤怒和隐隐的不安,此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尽数倾泻到了那位远在都察院的御史中丞头上。

  “不能就这么算了!”

  蓝玉喘着粗气,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环视着同样义愤填膺的众人!

  “这口恶气,老子咽不下去!”

  “刘伯温此獠,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让他知道,咱们淮西子弟,不是好惹的!”

  “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永昌侯,你说怎么办?咱们都听你的!”

  众人群情激愤,杀气腾腾。

  今夜蓝玉府上的这场酒宴,已然从发泄不满,演变成了针对刘伯温的声讨与密谋。

  他们认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执掌风宪,屡屡与他们作对的刘伯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