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

  朱标闻言,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叶凡见状,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变得悠远而深沉!

  “我来问你,自古以来,那些揭竿而起,被史书称为‘造、反’的士兵,他们当中,十有八九,真的明白自己干的是抄家灭族的买卖吗?”

  朱标一怔,下意识地回道:“大多…应是不知的。”

  “多是受将领蛊惑,或是为生计所迫……”

  “不错!”

  叶凡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朱标,“他们不需要明白那么多大道理!”

  “他们只需要知道,跟着谁,有饭吃,有衣穿,有功立,有赏拿!”

  “他们的忠诚,往往指向直接带领他们,给予他们这些的将领!”

  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殿下可知大唐香积寺之战?”

  朱标点头:“安史之乱中关键一战,郭子仪率军与叛军崔乾佑部激战,惨烈无比。”

  “对!就是那一战!”

  “那一战,双方都是唐军出身,打法、装备甚至口号都相似。”

  “打到最后,尸山血海,胜负的关键是什么?”

  “不仅仅是统帅的才能,更是看谁更能让士兵相信——”

  “他们代表的是朝廷,是正统!”

  “赢了的,就是匡扶社稷的功臣!”

  “输了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叛军!”

  他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语气笃定:“这就是名分和大义的力量!”

  “殿下,你是国之储君,是大明未来的皇帝!”

  “你天生就占据着大义的名分!”

  “你不需要去和士兵们同吃同住,那不是你该做的事,你也做不来,更没必要去做。”

  叶凡坐回原位,神色认真起来:“你需要做的,是建立一套制度!”

  “让所有士兵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吃的粮饷,是东宫发的!”

  “他们立的军功,是东宫记的!”

  “他们得到的赏赐,是殿下你恩赐的!”

  “他们的升迁罢黜,最终裁决权在你手里!”

  “至于日常操练,行军布阵,你大可以交给专业的将领去做。”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标:“你要让这三大营的每一个人,从骨子里认同,他们不是某个将领的私兵,而是太子亲军,是天子亲军!”

  “他们的荣辱富贵,只系于你一人之身!”

  “至于由谁来具体训练他们……”

  “汤和也好,徐达也罢,甚至是蓝玉推荐的人,只要他们有本事把兵练好,只要最终的调兵权,人事权牢牢握在你手中,又何妨呢?”

  朱标呆呆地听着,叶凡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回荡,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之前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

  认为必须事必躬亲才能掌控军队。

  却忘了自己最大的优势所在——

  储君的天然合法性和所能调动的庞大资源。

  是啊。

  他何须去争一卒一吏的直接感恩?

  他只需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最终的恩威出自何处!

  兵权,归根结底,不在于谁训练,而在于谁能决定这支军队为谁而战,听谁的命令。

  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

  仿佛一层遮蔽视线的薄纱被骤然揭开。

  他缓缓站起身,对着叶凡,郑重地躬身一礼,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学生……似乎明白了。”

  ……

  翌日清晨。

  武英殿侧殿。

  朱元璋正用着早膳。

  一碗小米粥,几碟咸菜,吃得简单却津津有味。

  他吃饭的架势带着股军营里的豪迈,呼噜噜喝粥的声音颇响。

  仿佛吃的不是清淡粥食,而是大块肉、大碗酒。

  毛骧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近,垂手肃立在一旁。

  直到朱元璋将最后一口粥扒拉进嘴里,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他才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昨夜东宫之事,已有详细回报。”

  “嗯,讲。”

  朱元璋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落在毛骧身上。

  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毛骧便将蓝玉等人如何借酒闯入东宫,如何大骂刘伯温是“老匹夫”、“狗东西”,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以及太子朱标如何先是隐忍不发,待众人气焰稍歇后,如何骤然发难,以“论亲是长辈,论朝是臣子”压住众人。

  继而厉声呵斥,点破他们走私盐铁,勾结边将的勾当。

  最后更是掷地有声地言明“孤是在救你们”、“此事绝无更改”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复述了一遍。

  他语调平稳。

  但叙述间,自然勾勒出当时东宫内剑拔弩张,太子威势凛然的画面。

  朱元璋听着,脸上那惯常的沉静渐渐化开。

  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尤其是听到朱标那句,“难道非得让父皇把刀架到你们脖子上的时候,你们才知道错了吗?”

  他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抚掌大笑:“好!好小子!”

  他笑得畅快,甚至伸手拍了拍大腿!

  “有种!像咱!这帮老杀才,就得这么敲打!不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他们真以为标儿是泥捏的!”

  他越想越是得意。

  只觉得胸口那股因为淮西勋贵跋扈而积郁的闷气,都随着这笑声散了出去。

  连带着看桌上那清粥小菜都顺眼了不少。

  又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咀嚼得格外有力,仿佛咬的是那些不听话的骄兵悍将。

  “后来呢?”

  朱元璋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兴致勃勃。

  “回陛下,蓝玉等人被殿下震慑,惶恐退去。”

  “随后,殿下便命人备车,出了东宫,径直去了……叶先生府上。”

  毛骧谨慎地报出这个名字。

  朱元璋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点复杂难明的意味。

  “哦?去找那小子了?说了些什么?”

  “据回报,殿下与叶先生谈及了组建三大营的具体事宜,尤其困扰于神机营火器打造与兵士训练之事。”

  “殿下自言缺乏统兵经验,担忧难以驾驭。”

  “叶先生则……则似乎宽慰了殿下,并交给了殿下一本册子。”

  “正是陛下命人修建的神武大炮、图纸!”

  朱元璋眉头一挑,随即恍然。

  “二虎啊,咱改主意了。”

  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股沙场宿将的雷厉风行,“标儿现在才开始着手打造那些火器,太慢了!”

  “迁都在即,北元犹在窥伺,咱等不了那么久!”

  “咱之前不是秘密安排了一批工匠,在皇庄里按照叶凡那小子最早提供的些零碎想法,试着打造一些新式火铳和火炮么?”

  “虽然不成体系,但也该有些成果了吧?”

  毛骧心中一凛,立刻回道:“是,陛下。”

  朱元璋大手一挥,打断了他,“听着,你立刻去办两件事!”

  “第一,将咱安排的那批工匠,连同他们已经打造出来的所有火器,无论是成品还是半成品,还有所有的图纸、材料,全部顺其自然地移交到东宫名下!”

  “记住,是全部!一个不留!”

  “告诉那些工匠,把他们的嘴都给咱管严实了!”

  “谁敢透露半个字,说这些火器是咱老早之前就让他们开始琢磨的,咱剥了他的皮!”

  “让他们统一口径,就说是太子殿下吩咐下来之后,他们日夜赶工,呕心沥血才弄出来的!”

  “明白吗?这是太子的功绩!是标儿的先见之明!”

  毛骧心头剧震!!

  陛下这是要将自己的暗中布局和前期投入,全都算在太子头上,为太子立威铺路!

  他立刻躬身:“臣明白!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第二!”

  “你去军中,给咱仔细挑选一批人!”

  “要身家清白,背景干净,跟淮西那些老杀才没什么瓜葛的,最好是出身贫寒,懂得感恩的年轻将士!”

  “人数嘛……先按三千人来选!”

  “选好了,也一并交给标儿,就说是给他筹建三大营准备的底子,让他放心操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背影挺拔如山岳,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期望和一丝冷酷的算计!!

  “咱把工匠给他,把兵员给他,把路给他铺到这份上……”

  “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这支强军牢牢攥在手里了!”

  “这江山,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有些力量,他必须提前掌握!”

  毛骧深深低下头,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帝王心术和父爱交织的复杂情感,肃然应道: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