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侯府,书房。

  厚重的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沐英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虎皮交椅上,脸上早已不见了在皇帝行在时的恭敬与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阴沉与压抑的戾气!

  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惊悸与狠绝。

  刚才那位年轻左相深邃的目光,还有皇帝那些暗藏机锋的话。

  尤其是最后那看似体恤实则疏离的拒绝……

  这一切,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危机感。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玉石,脑海中飞速回放着方才的每一个细节。

  皇帝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清水埠?

  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那个年轻的左相叶凡,又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能再冒险了……”

  沐英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他深知私铸铜钱是何等大罪。

  一旦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往日里天高皇帝远,他尚可运作,可如今皇帝就在眼皮子底下,还带着朝中大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对着肃立在阴影中的心腹管家,也是他处理这些隐秘事务的实际负责人,沉声下令!

  “听着!立刻传令下去!”

  “第一,铸币工坊那边,所有炉火,即刻起全部熄灭!”

  “所有已经铸好的新钱,全部封存,转移到甲字号密库,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动用分毫!”

  他语气加重,带着凛冽的杀意。

  “通知下面所有负责兑换的档口和人员,从此刻起,所有买卖全部暂停!”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往外流出一枚新钱,或者走漏半点风声……”

  沐英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盯住管家,一字一顿道:“就别怪我沐英,不讲情面,心狠手辣!”

  “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是钱重要,还是脑袋重要!”

  “是!侯爷!小人明白!定当严令下去,绝不敢有误!”

  管家感受到沐英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机,浑身一凛,连忙躬身应道。

  沐英顿了顿,继续下达第二条指令,语气同样冰冷!

  “第二,之前以‘筹备出海物资’为名,进行的各项采买,全部停止!”

  “告诉负责此事的胥吏,就说……就说朝廷已有统一调拨,地方无需再行准备。”

  他眼神闪烁,思考着如何处置那些知情或可能知情的人。

  “还有,之前负责押运物资进山,以及矿上那些接触过外界的管事、监工……”

  “挑几个知道太多,嘴巴可能不牢靠的,找个由头,让他们意外消失!”

  “剩下的人,全部给我撤入矿洞深处预设的地下营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切断所有可能的线索!”

  他要将整个与私矿、私钱相关的链条,彻底转入地下,隐藏起来。

  就像受伤的毒蛇缩回洞穴。

  等待风头过去。

  “是!侯爷!小人这就去安排!”

  管家再次领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知道,侯爷这是要断尾求生了。

  而他们这些办事的人,稍有不慎,就可能成为被舍弃的尾巴。

  沐英挥了挥手,示意管家立刻去办。

  管家不敢怠慢,躬身快步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沐英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有些紊乱的心绪。

  暂停,隐藏,蛰伏……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他只希望,这一切还来得及。

  只希望父皇的突然到来,真的只是一次巧合。

  然而,内心深处那股不安的预感,却如同阴云般,越来越浓。

  ……

  翌日。

  天光未亮,薄雾如纱,萦绕在清水埠以北的连绵山峦之间。

  山道崎岖,湿滑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显是少有人行。

  叶凡与太子朱标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跟着数名东宫侍卫以及随行的低阶官员。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晨霭之中,唯有脚步声与偶尔惊起的鸟鸣打破山间的寂静。

  朱标今日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常服,虽尽力掩饰,眉宇间仍带着一丝属于储君的凝重与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叶凡,低声道:“老师,依您看,今日这探查……”

  叶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山势陡峭,林木葱郁,确实是易于隐蔽的所在。

  他微微摇头,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朱标能听见。

  “殿下,臣心中亦是疑虑重重。”

  “沐英昨日方才报喜,我等今日便来查勘,若此地真有猫腻,他们必有准备。”

  “一切需得眼见为实,尤需留意那些细微之处,账目可以作假,但这山体、矿洞,还有那些民夫,总会留下痕迹。”

  朱标颔首,眼神坚定了些。

  “学生明白,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容此等蠹国之事发生!”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

  一片被人工开凿出的巨大平台映入眼帘,依着山势,可见数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如同巨兽蛰伏的巢穴。

  平台上有序地堆放着开采出来的青褐色矿石。

  一些简易的工棚、炉灶零星分布。

  数十名穿着粗布短褂,满身尘土的民夫正在一些小吏的指挥下,或搬运石块,或敲打矿石,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热火朝天。

  俨然一副正规官矿努力生产的景象。

  一名早已得到通知,穿着从七品官袍的矿场监工急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谦卑而惶恐的笑容,跪地行礼。

  “卑职清水埠矿场监工刘三,叩见太子殿下,叩见叶相!”

  “不知殿下与相爷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朱标抬手虚扶,语气平和却自带威仪。

  “平身吧,本宫与叶相奉父皇之命,巡视新近发现的铜矿,你且在前引路,将开采情形一一报来。”

  “是,是!”

  刘三忙不迭地起身,躬着腰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介绍。

  “殿下,相爷,请看,这便是主矿脉的露头,矿石成色极佳,含铜量颇高。”

  “那边几个矿洞,都是依脉而掘,目前每日可采矿石约……”

  他熟练地报出一连串数字。

  竟与昨日沐英呈上的账册记录分毫不差!

  叶凡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篦子,扫过每一处细节。

  他注意到那些民夫虽然忙碌,但动作略显僵硬,眼神大多低垂,不敢与他们对视。

  工棚里的工具摆放得过于整齐,缺乏长期使用的磨损痕迹。

  甚至那燃烧的炉灶,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显得有些稀薄,不似大规模熔炼应有的浓烟。

  “刘监工。”

  叶凡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让刘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据账册所载,目前矿上共有民夫二百四十七人,可都对得上?”

  刘三脸上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但立刻被他用更恭敬的笑容掩盖。

  “回相爷,对对对,都在册上,一个不少!卑职每日点卯,绝无差错!”

  他指着不远处正在劳作的人群。

  “您看,都在那儿忙着呢。”

  叶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中默数,粗略看去,人数似乎确实与账册所载相差无几。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反而更深。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

  如果那些在市面流通的庞大数量的假铜钱,其原料真的来源于此,以目前账面上这点开采量和现场这看似规范的作业规模,根本供应不上。

  除非……这账目是假的,这眼前所见的一切,也只是想让他们看到的表象。

  “矿石开采出来后,如何处置?冶炼工坊在何处?”

  叶凡继续追问,目光紧紧盯着刘三。

  刘三的额头微微见汗,忙回道。

  “回相爷,开采的矿石会集中送到山那边的官办冶炼厂进行初步熔炼,制成铜锭后再运往工部指定的铸币局。”

  “因冶炼工序复杂,需集中处理,故不在此处设坊,以免污染山林,也便于管理。”

  这番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显然是早有准备。

  叶凡不再多问,缓步走向一堆新开采出来的矿石,随手拿起一块,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断口的色泽。

  确实是上好的铜矿石。

  他放下矿石,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更远处那片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山体。

  如果……假铜钱的铜料不全是来自这个新发现的矿。

  或者,这个矿的实际规模远大于账目所载和眼前所见呢?

  沐英完全有可能在别处还有隐藏的更大型,开采更久的矿场!

  又或者,他将大部分开采出的矿石和熔炼出的铜料,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渠道转移了出去,只留下这小部分摆在明面上应付检查?

  想到这里,叶凡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对手的狡猾和谨慎,远超他的预期。

  他转身,走回朱标身边,对依旧躬身侍立的刘三淡淡道:

  “嗯,看来西平侯治理有方,矿场井井有条,刘监工,将矿上所有在册民夫的名册取来,本相要亲自核对一番。”

  “是,相爷稍候,卑职这就去取!”

  刘三如蒙大赦,连忙小跑着离开。

  趁着刘三去取名册的间隙,叶凡凑近朱标,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殿下,情况不对。”

  朱标神色一凛,侧耳倾听!

  叶凡目光深邃,低语。

  “账目与现场看似严丝合缝,但臣观此矿规模与产出,与市面流通之巨量**难以匹配。”

  “若**之源在此,则必有隐情!”

  “臣怀疑,要么此矿实际开采量远胜于此,大部分矿石或被隐匿、转移。”

  “要么……在这群山之中,还藏着另一处,甚至几处不为人知的大型铜矿!”

  “沐英昨日主动献矿,或许正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玩一手弃卒保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