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里死一样的安静。

  陈不凡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击在水磨石的地面上,也敲击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偷听的人心上。

  走廊两边办公室的门缝里,一双双眼睛窥视着,又在他目光扫过来之前惊恐地缩了回去。

  这些人前几天还敢对他指指点点,现在他们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陈不凡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被浇了水,叶子都精神了几分。

  办公桌上,一个牛皮纸袋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正中央,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是赵铁柱送来的刘麻子的“投名状”。

  陈不凡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后背的伤口像是被撒了一把盐,火辣辣地疼。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忍受着那阵阵袭来的痛楚,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刘麻子倒了,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他要的,是把高建军那张盘根错节的网连根拔起。

  “咚咚咚……”

  又是一阵敲门声,比昨晚钱德福的还要轻,轻得像猫爪子在挠门。

  “进。”

  陈不凡没有睁眼。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脑袋先探了进来,是财务科长蒙家元。

  他那张带着算计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他看到了桌上那个牛皮纸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陈……陈总工……”

  蒙家元挤了进来,反手把门轻轻关上,那动作像是做贼。他怀里同样抱着一摞账本,比昨天送来的更厚。

  “您……您要的东西,我……我又仔细核对了一遍……”

  他的声音发虚,带着哭腔。

  “之前……之前有些账目,是……是高副厂长和刘麻子逼我做的,我……我把原始的底单都给您找来了!”

  蒙家元把那摞账本放在桌上,却不敢靠近,远远地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像一只等着主人发落的狗。

  陈不凡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账本,而是像两把手术刀直直地扎在蒙家元的脸上。

  蒙家元被他看得浑身发冷,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

  “逼你?”

  陈不凡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股子嘲弄。

  “我怎么听说,你儿子去年结婚,高副厂长给你批了八百块的‘困难补助’?”

  “还有你老婆的侄子,初中都没毕业,现在在仓库当副主管,一个月工资比老师傅都高。”

  “这也是高建军逼你的?”

  蒙家元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没了。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些事……这些事陈不凡是怎么知道的!?

  “扑通!”

  蒙家元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陈总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朝着陈不凡的方向爬了两步,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是猪油蒙了我的心!我不是人!”

  “求您给我一次机会!我把这些年贪的钱全都退出来!一分不少!”

  “我检举!我检举高建军!他利用职权,倒卖厂里的生产指标,光是去年就捞了不下五千块!还有物资局的王海洋,他们都是一伙的!”

  为了活命,蒙家元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陈不凡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蒙家元说得口干舌燥,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陈不凡才站起身,他走到蒙家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机会?”

  陈不凡的声音冷得掉渣。

  “你这种人也配谈机会?”

  他指了指门外。

  “纪委的门开着,公安局的门也开着,选哪条路你自己定。”

  “写一份详细的材料,把你刚才说的,还有没说的都写清楚。”

  “把你贪的钱一分不少地交出来,这是你唯一能为你自己,为你家人做的事。”

  说完,陈不凡不再看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办公桌。

  那意思很明显,滚。

  蒙家元瘫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着陈不凡那冷硬的背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不凡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份他昨天晚上就拟好的人事名单。

  红笔画叉的,是蛀虫。

  蓝笔画圈的,是栋梁。

  他正看着,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这次没人敲门。

  王厂长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人事科的李科长。

  王厂长的脸色很复杂,有震惊有赞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不凡啊。”

  王厂长走到办公桌前,看着桌上那两摞小山似的账本,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这一早上,可比我这几年干的事都多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感慨。

  “纪委那边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刘麻子全招了,牵出来一大串!”

  陈不凡把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

  “厂长,光抓几个蛀虫不够。这棵树要想活,就得把烂了的枝叶全都剪掉,换上新的。”

  王厂长接过那份名单。

  李科长也赶紧凑了过来,当他们看到名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叉和蓝圈时,两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刘鹏飞,技术部副主任,开除。

  李铁柱,一车间主任,撤职。

  王二狗,采购科副科长,开除……

  一个个名字,都是厂里高建军的嫡系,都是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家伙。

  再往下看。

  张建国,技术部,拟任技术部主任。

  王涛,烧碱车间技术员,拟任一车间副主任。

  孙丽,实验室化验员,拟任实验室主任……

  一个个名字,都是被埋没被打压,却有真才实学的技术骨干。

  王厂长的手开始发抖,他不是害怕,是激动。

  这份名单太狠了,也太准了!

  这不叫人事调动,这叫大换血!

  这是要把高建军在红星厂经营了十几年的势力,连根拔起!

  “不凡……”

  王厂长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么大的动作,会不会……引起动荡?”

  陈不凡笑了。

  “厂长,刮骨疗毒哪有不疼的?”

  “现在不动手,等到厂子彻底烂透了,就算想动,也晚了。”

  “而且,我相信厂里绝大多数的工人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谁是真正为厂子好。”

  王厂长看着陈不凡那双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转头看向人事科李科长。

  “李科长,你都听到了?”

  李科长早就吓得腿软了,他看着陈不凡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

  “听……听到了!”

  “马上就去办!”

  王厂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沉甸甸的,带着红星厂最高权力的印章,他拧开印泥盒。

  “砰!”

  那枚鲜红的印章,重重地盖在了那份人事任免名单的最下方。

  红星化工厂的天,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

  半个小时后。

  厂公告栏前,人山人海。

  一张比昨天那张还要震撼的公告,贴了上去。

  《红星化工厂人事任免决定》。

  最上面是一长串的开除和撤职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他们平日里令人深恶痛绝的职位。

  人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刘鹏飞被开除了?他不是高建军跟前最红的人吗?”

  “你看!还有李铁柱!那个天天就知道克扣我们奖金的**!”

  “我的天!这是要翻天啊!”

  而当他们的目光移到下面的任命名单时,惊呼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张建国……老张当上技术部主任了!?”

  “王涛!是管道班的王涛,他当上车间副主任了!”

  “孙丽!实验室那个最厉害的孙丽当主任了!”

  人群彻底沸腾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挤到公告栏最前面,他看着“张建国”那个名字,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好啊……好啊!这个厂子……有救了!”

  他不是为张建国哭,他是为自己,为所有被埋没了半辈子才华的人哭!

  角落里。

  刚刚被提拔为一车间副主任的王涛,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了自己因为不肯送礼,被发配去看管道的三年,那三年里他受尽了白眼和屈辱。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现在,一个叫陈不凡的年轻人把他从泥潭里拉了出来,还给了他尊严。

  王涛的眼眶红了,他朝着办公楼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

  办公室里。

  陈不凡站在窗边,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那如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他看到了那些平日里麻木的面孔上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后背的伤口依然在疼,但陈不凡的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红星厂渴望改变的工人阶级。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保卫科。

  “赵科长。”

  “到!陈总工!”

  赵铁柱的声音里充满了亢奋。

  “通知下去,下午两点在厂大礼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

  “主题是,肃清贪腐,重整生产。”

  “另外,把那三千块奖金准备好。”

  陈不凡的嘴角微微上翘。

  “第一笔奖金,今天就要发下去。”

  “是!”

  挂了电话,陈不凡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