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筒子楼里那间充满了争吵与泪水的两居室,空气中还残留着隔夜的酒气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李娟推开门时,张建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一边剔着牙,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他刚在外面和一帮狐朋狗友喝完庆功酒回来,心情好到了极点。

  看到李娟那副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先是一愣,随即,一股病态的、掌控一切的得意,瞬间涌上心头。

  他甚至懒得起身,只是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凳子,语气里充满了施舍般的宽宏大量。

  “回来了?怎么,想通了?”

  李娟的身体微微一颤,她死死地攥着手提包的带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她想起弟弟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想起他昨夜排练时那句“你不是在求他,你是去给他一个上钩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沙哑,疲惫得像一缕即将熄灭的青烟。

  “建明,我……我就是回来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张建明不屑地嗤笑一声,从沙发上坐起身,像一头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步步紧逼:“拿衣服?我看你是被你那个书呆子弟弟给吓破了胆吧!怎么,你爸妈那边没再说什么难听的?”

  他试探性地问着,那眼神,像两把油腻的锥子,试图刺穿李娟心中最后一丝防备。

  李娟垂下眼帘,那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扇脆弱的蝶翼,轻轻颤抖着,完美地掩盖了眼底那片早已燃烧成灰烬的恨意。

  “能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麻木与认命,“都听你的。我……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这副被PUA到心死的模样,完美地迎合了张建明那自大到骨子里的**心理!

  他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志得意满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听我的,以后保管你们全家吃香的喝辣的!”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那因饮酒而微微凸起的小腹,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顺从的女人,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活蹦乱跳的死人。

  李毅家中,客厅里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他算准了时间,不紧不慢地拨通了三姑家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后被接起,那头立刻传来三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和连珠炮似的热情。

  “喂?是小毅吧!哎哟我的大侄子,从广州发财回来啦?什么时候有空来三姑家吃饭啊?”

  “三姑,瞧您说的,我这不想着您嘛。”李毅的声音充满了久别重逢的亲切与喜悦,“这个周日,奶奶家不是要聚餐吗?您和三姑父可一定要来啊,我从广州给你们带了礼物呢。”

  “那必须的!”三姑在电话那头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毅仿佛才“不经意”间,将话头引向了正题。他故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既兴奋又带着点炫耀的“报喜”语气说道:“对了三姑,跟您说个大喜事!我姐夫,张建明,您知道吧?他现在可出息了!”

  “哦?他能有什么出息?”三姑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不信。

  “嗨呀,您是不知道!”李毅的演技堪称完美,那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被姐夫画的大饼唬得一愣一愣的愣头青,“他最近在市里跟大领导合伙搞化工厂的大项目!说是能带咱们全家发大财呢!这不,我爸妈和我姐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了,就指望他呢!”

  这个电话,如同一勺滚油,狠狠地浇在了三姑那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上!

  “什么?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了?”三姑的音量瞬间拔高了八度,“你爸妈疯了?这事靠谱吗?”

  “我哪知道呀,我姐夫说得天花乱坠的,我们也不懂。”李毅的声音里充满了“傻乎乎”的信任,“所以周日您可得来啊,帮我们参谋参谋,也帮我姐夫多说几句好话,让他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

  “好好好!我一定到!我非得好好问问他不可!”三姑连声答应,挂断电话前还不忘叮嘱,“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啊!”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李毅嘴角的笑容瞬间变得冰冷。

  他知道,不出半小时,这个“好消息”就会传遍李家的每一个亲戚。

  审判需要观众,而他,已经提前把观众的期待值,全部拉满了。

  周六下午,母亲张兰的心情总算缓和了些许。

  想着周日就要全家聚会,外孙还没件像样的新衣服,便揣着李毅给的几百块钱,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

  商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九十年代独有的喧嚣与活力。

  张兰在童装区精挑细选,给外孙买了一套虎头虎脑的小棉袄,心里那块因背叛而留下的伤口,仿佛也被这温馨的祖孙情暂时抚平了。

  结账时,柜台后那个烫着一头时髦卷发的女售货员,突然惊喜地叫住了她。

  “哎哟,这不是兰姐吗?”

  张兰定睛一看,也认了出来,是以前住一个大院的老邻居,王姐。

  “是小王啊!你在这儿上班呢?”

  “可不是嘛!”王姐热情地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到一旁,脸上堆满了神秘又羡慕的笑容,压低了声音开始八卦,“哎哟,兰姐,我得先恭喜你啊!你家女婿张建明现在可是大老板了!了不得啊!”

  张兰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只能强笑着:“哪有……他就那样……”

  “还谦虚呢!”王姐的嗓门大了起来,那语气,酸得能倒掉一排牙,“就在前天下午,就站我这柜台!搂着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的,那脸蛋,那腰条,啧啧!他还跟我们介绍,说那是他‘远房侄女’!”

  “远房侄女”四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张兰的心里!

  王姐完全没注意到她那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八卦世界里,说得唾沫横飞。

  “你是没看见那场面!你那女婿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点名要我们这儿最贵的那款金项链!足足有小指头那么粗!他还到处跟人吹,说他跟市里领导谈成了大项目,刚分了红!这不,特地带‘侄女’来买点礼物!”

  “漂亮侄女”、“最粗的金项链”、“项目分红”……

  王姐后面还说了什么,张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她几乎是飘着走出百货大楼的,手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都毫无知觉。

  当她失魂落魄地推开家门时,那张煞白如纸的脸,把正在看报纸的李建国和李毅都吓了一跳。

  “妈!你怎么了?”

  在父子俩的追问下,张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颤抖的声音,一字不漏地复述了老邻居的话。

  用他们家半辈子的血汗钱,给别的女人买金项链!

  这个事实,比之前所有的欺骗加起来,都更具侮辱性,更令人发指!

  “砰!”

  沉默许久的父亲李建国猛地将手里的搪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那声响清脆得令人心悸!

  他霍然站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即将爆发的雄狮!

  他一言不发,转身,径直走进了厨房。

  当他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被常年油烟浸润得乌黑发亮的擀面杖。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接到弟弟电话匆匆赶回来的李娟,听完母亲的复述,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双早已流干了泪水的眼睛里,所有的悲伤尽数褪去,只剩下两簇冰冷的、足以将人焚烧成灰的火焰。

  李毅看着被彻底激怒的家人,缓缓站起身。

  他将那张写满了黑字的借条,和那台冰冷的微型录音机,如同两件即将执行死刑的法器,郑重地放在了茶几正中央。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爸,妈,姐。别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手中那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擀面杖,最终,落在了窗外那轮即将沉没的、血红的夕阳上。

  “明天,当着所有人的面。”

  “我们让他……连本带利,一起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