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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点半,广州火车站。

  悠长的汽笛声撕裂了南方粘稠湿热的空气,老旧的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在一阵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驶入站台。

  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汗水、廉价香水、烧腊和工业废气的燥热浪潮,便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林正东混在南下务工的人潮中走出车厢,脸色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左臂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衬衫,**涸的血迹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与他对视的陌生面孔。

  他没有半分停留,像一滴悄无声息的水珠,迅速汇入奔腾的江河,径直走进了车站旁那间散发着浓烈尿骚味的公共厕所。

  在最里面的隔间,他反锁上门,动作快如闪电。

  他将那件沾满了血迹的外套脱下,翻了个面反穿在身上,又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泼在脸上,强行驱散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与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

  镜子里,是一个熬了通宵、满脸倦容,却再无半分血迹的普通中年旅客。

  做完这一切,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车站外一个最偏僻的公用电话亭。

  他没有打电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拨通了李毅的传呼机号,熟练地输入了一串简短的数字:110。

  一切顺利。

  几乎在传呼机发出“滴滴”轻响的瞬间,二十公里外,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内,盘膝静坐在床上的李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一夜未眠。

  那双在昏暗晨光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倦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

  在他的脑海中,与彪哥谈判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每一种可能的突发状况,都已经被他推演了不下十遍。

  收到信号,他起身,开始进行最后的“武装”。

  他没有穿那套用来伪装的二手西装,而是换上了一身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衬衫,和一条用招待所里那把老旧电熨斗,亲手熨烫得笔挺的深色长裤。

  他走到那面布满斑驳锈迹的穿衣镜前,将头发用水抹平,梳成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再戴上那副早已准备好的金丝边平光眼镜。

  镜子里的少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沉稳、气质内敛,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岁、在谈判桌上浸**多年的资深“张律师”。

  他对着镜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既职业又带着一丝疏离的微笑。

  随即,笑容敛去,眼神又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反复切换着表情与气场,直到每一个细微的肌肉记忆,都与“张律师”这个虚构的身份完美融合。

  上午八点,城中村一个烟火气十足的早餐摊,油条的香气和滚烫的豆浆蒸气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生机。

  李毅和林正东在一张最不起眼的角落小桌旁碰了头。

  李毅的第一眼,就落在了林正东左臂那处虽然经过处理、却依旧能看出粗糙包扎痕迹的伤口上,他的目光微微一凝。

  他没有问火车上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说任何一句多余的关心。他只是将一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猪红粥,轻轻推到了林正东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说道:“先吃东西。”

  林正东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什么都看出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好的、厚厚的包裹,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递给了李毅。

  李毅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包裹的厚度,也看到了上面几处早已干涸、浸染进油布纹理的暗红色血迹。

  他的手指,在那片暗红色的血迹上,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秒。

  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比深邃的光。

  “辛苦了。”

  李毅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从口袋里拿出三百块现金,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一起推了过去。

  “这是预付的酬劳。地址是个绝对安全的招待所,你先去旁边的小诊所,把伤口处理干净,然后好好休息。在我联系你之前,不要出门,不要联系任何人。”

  林正东看着李毅那双平静却充满了无穷力量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推辞,接过钱和地址,将碗里最后一口热粥喝完,转身便汇入了嘈杂的人流,消失不见。

  他知道,从李毅看到血迹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简单的雇佣。

  那是一种可以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无言的君臣之盟。

  幸运茶楼,二楼最深处的一间雅致包厢内,空气中弥漫着顶级的武夷大红袍的醇厚茶香。

  彪哥闭目养神,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三泡,但他一口未动。

  他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拇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笃,笃,笃……”

  每一声轻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包厢里那两个侍立在旁的心腹手下的心上。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皮箱。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装着整整五十万的现金。

  他在等。

  也在思考。

  这个神秘的“王先生”和他的“张律师”,究竟是过江猛龙,还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李毅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回到了出租屋。

  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将包裹里的国库券全部倒在了床上。

  他一张一张地仔细清点,分文不差。

  随即,他从中抽出面值约一万的券,整整齐齐地放进了自己那个崭新的黑色牛皮公文包里。

  剩下的,则被他用油纸重新包好,藏进了衣柜最深处那个沉重的铁皮保险箱中。

  他知道,今天的谈判,既要展现出足以让对方动心的实力,又绝不能暴露自己全部的底牌。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九点四十分。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只装了一万块“样品”和一支派克钢笔的公文包,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个眼神锐利、气度沉稳、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张律师”。

  然后,转身出门。

  走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