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黑水沟巷口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在高温的炙烤下愈发浓烈。

  十支队伍被十几个地痞无赖堵在这里,已经足足僵持了半个时辰,所有人的士气都如同被烈日晒蔫的白菜,彻底垮了下去。

  队伍内部,压抑不住的抱怨声开始此起彼伏。

  “搞什么啊?连个门都进不去,还谈什么改造?”

  “都怪那个崔九!仗着自己是世家子弟,一上来就把人得罪死了!现在好了,人家软硬不吃!”

  “那个叫陈数里的也好不到哪去,跟个酸秀才似的,还想跟地痞讲道理?简直是笑话!”

  被众人埋怨的崔九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世,在这群连字都不识的烂泥面前,竟成了最大的笑柄。

  那份深入骨髓的骄傲被现实狠狠踩在脚下,碾得粉碎,让他烦躁得几欲发狂。

  在陈数里所在的第七组,气氛同样凝重如铁。

  陈数里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试图构建一个复杂的博弈模型,来分析刘麻子和他手下那群地痞的“最优策略”,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变量,都卡在了对方“不讲理”这个无解的死循环里。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陈组长,可否信得过老汉一次?”

  陈数里猛地抬头,只见自己亲自挑选的那位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老石匠——孙叔,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张布满了风霜刻痕的脸上,没有半分焦躁,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

  “借我五十文钱,再允我一件事。”孙叔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陈数里愣住了。

  他看着孙叔那双浑浊却清澈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了自己仅有的几十文钱,递了过去。

  孙叔接过钱,没有走向那群耀武扬威的地痞,反而转身,走到了巷口一个被刘麻子等人挤兑得生意惨淡、几乎无人问津的面摊前。

  那面摊老板是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正有气无力地挥着蒲扇驱赶苍蝇。

  “店家!”孙叔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来十碗阳春面!要大碗的!面多汤足!”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去看刘麻子,而是对着周围那些从窝棚里探出头、眼神麻木地围观着这一切的黑水沟居民,用一种足以传遍整条巷子的声音朗声道:

  “各位街坊!我们是圣工监派来修路、清河道的!圣工王有令,工程期间,凡是搬砖、运土、清淤的活计,一概优先雇佣本地乡亲!”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工钱,一天三十文,当场结清!愿意干的,现在就可以过来我这里报名!”

  “一天三十文?”

  人群,如同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沸水,轰然炸开了锅!

  这个工钱,比在码头扛一天大包还高出一大截!

  那些原本麻木、冷漠的眼神,在一瞬间,被一种名为“渴望”的、滚烫的火焰彻底点燃!

  刘麻子的脸色,变了。

  他在这里作威作福,靠的就是放贷、收保护费,维系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威严。

  孙叔这一手,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在刨他的祖坟,直接釜底抽薪!

  他刚想张嘴发作,却惊恐地发现,周围那些居民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从之前的敬畏与麻木,变成了灼热、渴望,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警告。

  如果他今天敢拦着大家伙儿赚钱,他立刻就会从这条巷子的“地头蛇”,变**人喊打的“全民公敌”!

  刘麻子咬了咬牙,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最终,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动挪开了堵在路中央的身子,对着孙叔拱了拱手。

  “哎哟,原来是来照顾大家伙儿生意的,误会,都是误会……”

  孙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理他。

  他只是招呼着自己组里那几个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成员过来,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一边真的拿出纸笔,开始给那些蜂拥而上、争先恐后的居民登记姓名。

  茶楼之上,萧青鸾美目异彩连连,忍不住赞道:“好一招‘以利驱之’!釜底抽薪,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澈呷了口茶,悠然一笑:“不止。他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一举三得。”

  “第一,用十碗面,收买了那个被地痞欺压的面摊老板的人心,让他成了我们的第一个‘眼线’。”

  “第二,用高工钱,瞬间分化了地痞和居民的利益共同体,让他没了群众基础,成了孤家寡人。”

  “最关键的第三点,”李澈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把‘我们’和‘你们’的对立,巧妙地变成了‘咱们’的合作。从这一刻起,圣工监的工程,就成了黑水沟居民自己的事。谁再敢来捣乱,就是和所有人的钱袋子过不去。”

  他指着楼下那个貌不惊人、正慢条斯理吃着面的孙叔,对萧青鸾郑重地说道:“此人,可堪大用。”

  楼下,其他九个组的考生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如同被天雷劈中,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还在纠结于王法与道理,人家已经用一碗面,解决了所有问题。

  崔九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傲慢的脸,此刻一阵青一阵白,精彩到了极点。

  而陈数里,则缓缓放下了手中那画满了复杂模型的草纸,走到正在呼噜呼噜吃面的孙叔面前,对着那油腻的桌子,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

  “孙师傅,学生……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