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的“壹”字令牌,如同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所有清流士子自诩高贵的脸上。

  圣工监门前,诡异的死寂只持续了三息。

  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沧桑的老铁匠,愣愣地看着陈数里那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硬得像石头的干粮。

  他那双被炉火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猛然爆发出了一股压抑了半辈子的、滚烫的火焰!

  他将干粮狠狠往地上一摔,用嘶哑到近乎破锣般的嗓子,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俺也识字!俺也会打铁算料!俺也要考!”

  这声粗鄙却充满了力量的咆哮,如同一颗投入火药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抑的渴望!

  “对!老子做了三十年账房,就因为写不好那**文章,一辈子被人当狗使唤!我也要考!”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中年人激动得满脸通红。

  “还有我!我爹是木匠,我爷爷也是木匠!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九层宝塔的榫卯图,凭什么就不能当官?”

  “我……我能辨百草,知农时!圣工王说了,考农桑!”

  商贾、账房、木匠、农技师……成百上千的“走卒贩夫”,那些被传统科举拒之门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人才,在这一刻,汇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冲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直接冲垮了那道由国子监生们组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墙”,疯狂地奔向报名处!

  “哎哟!”

  “别推!别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那些方才还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士子们,被这股最原始、也最野蛮的力量冲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有人头上的方巾被挤掉,有人脚上的官靴被踩落,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和言辞,在绝对的数量和改变命运的渴望面前,脆弱得一文不值。

  林教习和他身后的团队却临危不乱,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开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处报名点!”林教习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各司其职,按预案行事!”

  十几个报名点同时开启,每一个通道前的考题都不同,现场没有文书和家世盘问,只有一道道具体的实操题,瞬间形成了一幅生动无比的“百工竞技图”。

  乙字通道前,主考官拿出一本厚厚的、错漏百出的假账,对着一个眼神精明的年轻账房先生,冷冷说道:“三分钟,找出所有漏洞。”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抓起算盘,双手如同幻影般拨动,嘴里念念有词,噼里啪啦的算珠撞击声如同急促的雨点。不过两分半钟,他便将算盘重重一顿,额上见了汗,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回大人!此账簿共有三十七处错漏,虚报支出三千二百两,隐匿收入一千五百两,其心可诛!”

  “令牌,下一个!”

  丙字通道前,摆着几盆叶片发黄、根茎萎靡的病株。一个皮肤黝黑、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的老农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掰开一片叶子看了看背面的虫卵,头也不抬地说道:“此乃‘黄龙病’,非虫害,乃土中缺铁所致。以硫磺、皂角水调和,兑水百倍,浇灌其根,七日可见效。”

  “令牌,下一个!”

  丁字通道前,一个腿有残疾的年轻画师,仅凭主考官“京城九门”四个字,便在沙盘上用一根树枝,默绘出了九座城门的精确结构图,甚至连每一处箭垛的数量都分毫不差。

  ……

  每一个获得令牌的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重生的、难以言喻的光彩。

  他们紧紧握着那枚沉甸甸的黄铜令牌,仿佛握住了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半生后,失而复得的尊严。

  在这片狂热的洪流中,营造司的报名点前,一个自称“崔九”的中年石匠,显得异常冷静。

  他衣着朴素,气质沉稳,双手布满了与石头打了半辈子交道留下的厚茧。

  负责主考的,是何伯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出的题也格外刁钻:“如何用最少的石料,建造一座跨度三丈的拱桥,并保证其能承载八马并驰之重?”

  崔九不假思索,甚至没有动笔。

  他只是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就在那简陋的桌面上,快速地搭建起一个微缩的拱桥模型。

  “拱桥之要,不在石,在势。”他一边搭建,一边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教科书般的口吻解说道,“力,由拱顶传至拱脚,再由桥墩分至地基。关键在于龙骨券心石的楔合角度,角度差一分,承重便差百斤。以学生之见,此桥无需实心,可用空腹拱结构,既省石料,又能减轻自重……”

  他一番话说完,那几块碎石竟真的组成了一个结构完美、受力均衡的微型拱桥。

  其见识之深,逻辑之清晰,连那位颇为自负的主考官都听得暗自心惊,额上见了汗。

  “大才!当真是大才!”主考官激动地站起身,亲自将一枚编号为“叁拾柒”的令牌递了过去,“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草民崔九,无名野匠罢了。”崔九接过令牌,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随即混入欢呼的人群,眼神却异常冷静,迅速观察并记下了圣工监内部的初步布局和人员构成。

  夜幕降临,圣工监内院灯火通明。

  李澈并未亲临前线,而是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用炭笔和特制的三角尺,悠闲地绘制着一张京城地下水道的改造图。

  林教习带着厚厚一沓写满了名字的名册,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先生!今日一天,共有五百三十七人通过初试,拿到了令牌!各行各业,皆有奇人!”

  李澈放下手中的图纸,接过那份散发着墨香的名册,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当他看到排在第一位的“陈数里”时,微笑道:“此人可为我大景未来的‘会计总长’。”

  当他看到被主考官用朱笔特意画了一个圈,并附上“营造大才,见识不凡”八字批注的“崔九”时,更是赞许地点了点头:“此等大匠,埋没于民间,是朝廷的过失。重点关注。”

  他并不知道,他亲自点中的这颗“明珠”,正是一颗最危险的棋子。

  翻阅完名册,李澈对今天的成果非常满意,这充分证明了“高手在民间”的真理。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早已写好的告示,递给林教习,淡淡地说道:

  “明天贴出去吧。”

  林教习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经世致用科’第一场统考,定于三日后举行。”

  他看着李澈,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先生,这五百余人专长各异,有算账的,有种地的,有打铁的……您这‘统考’,究竟要如何一张卷子,考尽天下英雄?”

  李澈神秘一笑,指了指窗外那片刚刚被平整出来的、空旷的巨大后院。

  “谁说考试,一定要用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