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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寅时末。

  紫禁城仍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之中。

  唯有中轴线上自午门至乾清宫的宫道两侧,灯笼燃起的昏黄光晕,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静静等待着日出。

  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序列站定。

  寒风凛冽,吹得官袍下摆猎猎作响,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硬的空气里。

  百官垂首,鸦雀无声,气氛庄严肃穆得近乎凝滞。

  当承祜的仪仗出现在远处时,这片凝固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不由自主地被那道身影所吸引。

  “大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胤禔与胤礽一左一右,几乎是与承祜同时抵达。

  索额图与纳兰明珠在队列前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们这些在官场里浸**了半辈子的老狐狸,瞬间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哪里是制衡?

  这分明是太子殿下一人众星拱月。

  “皇上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御座所在的太和殿内,气氛陡然一肃。

  身着明黄龙袍的康熙,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上丹陛,落座于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朝会正式开始。

  议过几桩常规事务后,户部尚书伊桑阿出列,将之前未有决议的事情再次奏报。

  “启奏皇上,开春以来,黄河下游多地冰凌消融,水位暴涨,加之去岁冬雪过盛,臣恐……恐有决堤之患。沿岸数省的防汛奏报已雪片般飞来,恳请皇上早做定夺!”

  此事一出,殿内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黄河水患,自古便是悬在历代王朝头顶的利剑,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流民四起,动摇国本的大祸。

  康熙目光越过一众老臣,直接投向了承祜。

  “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承祜出列,躬身行礼,“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防重于救。”

  他顿了顿,条理分明地继续说道:“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立刻派遣钦差,携国库拨款,星夜驰援沿岸各州府。务必做到银两、粮草、民夫三到位,加固堤防,疏通河道,严防死守。此为防。”

  “其二,命工部与钦天监协同,沿黄河故道及周边地势,勘测数处可泄洪之洼地,预备分洪。一旦水位告急,可开闸泄洪,牺牲小片田亩,保全大片民生与城池。此为疏。”

  “其三,沿河官员若有玩忽职守、贪墨救灾款项者,立斩不赦。同时,若有能人异士献治水良策,不论出身,皆可破格录用。此为治。”

  殿内,不少治河经验丰富的老臣,都露出了赞许之色。

  康熙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激赏,但他很快便压了下去,转头看向胤禔,声音威严:“胤禔,你的看法呢?”

  胤禔闻言,跨前一步,身形笔挺如松。

  他先是朝康熙行了个礼,随即转向承祜,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敬佩与信服。

  然后,他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太和殿: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大哥所言极是!三策并举,思虑周全,无懈可击!儿臣附议!”

  百官们都懵了。

  这……这就完了?

  不是应该提出些不同意见,哪怕是补充几句也好啊!

  怎么就直接大哥说的对了?

  康熙强忍着不悦,将目光转向胤礽:“保成,你呢?”

  胤礽学着胤禔的样子上前一步,声音清脆,满是少年人的崇拜与真诚:“回皇阿玛,二哥说的对,儿臣也觉得大哥说的对!大哥的法子是最好的法子,儿臣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了!”

  这下,百官们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索额图差点没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而纳兰明珠则低下了头,掩饰住眼中的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磨刀石?

  皇上这分明是给太子送来了两块最坚实的盾牌!

  康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冷声道:“下一个。”

  兵部尚书马尔汉出列,奏报关于蒙古科尔沁部落请求增补军械、马匹一事。

  这一次,康熙学聪明了。

  他锐利的目光直接略过了承祜,定格在胤禔身上:“胤禔,你自幼熟读兵书,精于骑射,此事,你先说!”

  胤禔被点了名,没有丝毫慌乱。

  他沉吟片刻,抱拳道:“回皇阿玛,科尔沁部乃我大清姻亲,亦是北方重要屏障,其部族强盛,则我大清北疆安稳。儿臣以为,可酌情增补,以示皇恩浩荡,固其忠心。”

  康熙点了点头,心中稍感满意,总算不是一句“大哥说的对”了。

  然而,胤禔话锋一转,继续道:“然,此乃常规之见。至于增补多少,如何增补,既能安抚科尔沁,又不至令其军备过盛,滋生异心……此等纵横捭阖、平衡朝局的大略,儿臣见识浅薄,不敢妄言。”

  他再次转向承祜,微微躬身,姿态谦逊至极:“儿臣以为,此事还需听大哥的宏观之见。大哥北征罗刹,深谙边疆事务,定比儿臣看得更远,想得更周全!”

  “……”

  康熙的脸黑了。

  绕了一圈,球又被踢回了承祜脚下。

  他强压怒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保成!你又怎么说?”

  胤礽立刻接口,一脸的理所当然:“回皇阿玛,二哥说的就是儿臣想说的!军国大事,儿臣不敢妄言,一切听凭大哥定夺!”

  又是大哥说的对!

  还是二重奏!

  这下,连最迟钝的官员都看明白了。

  二阿哥和三阿哥这是铁了心要给太子当应声虫啊!

  承祜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让康熙心头的火气,堵得不上不下。

  他想发作,却找不到由头。

  惩罚他们?以什么罪名?

  兄友弟恭,谦虚好学?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他这个皇帝,见不得儿子们和睦,非要逼着他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他这个皇帝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在满朝文武惊恐的注视下,康熙皇帝先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梁九功在一旁吓得腿都软了,皇上这……这是气疯了?

  康熙笑得肩膀都在抖,他伸手指着下面站得笔直的三兄弟,连说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啊。”

  “你们兄友弟恭,朕心甚慰。”

  甚慰两个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谁都听得出皇上话里的滔天怒火和一丝丝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的无奈。

  承祜抬起眼,迎上康熙的目光,桃花眼中一片清澈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良久,康熙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认命般的疲惫。

  “科尔沁之事,也按太子的意思去拟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