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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岁爷一道旨意,整个京城都为一只猫动了起来。

  这并非夸张。

  旨意从乾清宫发出,经内务府传达到九门提督衙门,再由衙门下派到各处坊间。不过两日,从王公贵胄的府邸到寻常百姓的后院,凡是有纯黑狸奴的人家,都战战兢兢地将自家猫儿送到了太医院。

  太医们也是头一回接这种差事,对着一笼笼喵喵叫的病患,又是验体态,又是查性情,忙得人仰马翻。最终,在几十只候选狸奴中,一只脱颖而出。

  它通体乌黑,油光水滑,找不出一根杂毛,在日头下甚至泛着一层绸缎般的光泽。最难得的是,它性子极静,不抓不挠,一双金琥珀似的眼睛澄澈而有灵性。

  这日午后,康熙正在乾清宫东暖阁批阅奏折,梁九功便领着个小太监,怀里抱着一只精致的竹编暖笼,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万岁爷,您吩咐的狸奴,寻来了。”

  康熙搁下朱笔,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暖笼上。即使隔着竹编的缝隙,也能看到里面那团纯粹的黑色。

  “抱去给太子了么?”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想着,这毕竟是万岁爷赏的,理应先请您过目,再送去太子殿下那儿,也显着隆重。”梁九功躬着身子,话说得滴水不漏。

  康熙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梁九功的周全。他正欲开口让其送去,却听殿外传来一阵细碎而轻快的脚步声。

  “皇阿玛!”

  人未至,声先到。那软糯清亮的童音,像一缕穿过殿宇的风,瞬间吹散了满室的沉肃。

  承祜提着袍角,小跑着进了暖阁。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箭袖常服,腰间束着一根天青色丝绦,许是跑得急了,那张本就玉雪可爱的脸蛋上泛着一层健康的薄红,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亮得惊人。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承祜规规矩矩地行礼,眼睛却止不住地往梁九功手中的暖笼上瞟。

  康熙看着他这没深沉的模样,心中好笑,面上却故作威严:“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嘴上虽训斥着,却朝梁九功递了个眼色。

  梁九功心领神会,连忙将暖笼的门打开。

  一只纯黑的小猫迈着优雅的步子,从笼中走了出来。它毫不怯场,在众人瞩目下,伸了个懒腰,露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前爪。

  承祜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哇……”他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只猫,完美地符合了他所有的想象。乌黑的皮毛,矫健的身姿,以及那双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金瞳。

  他蹲下身子,没有立刻上手去摸,而是伸出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试探性地停在狸奴的面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多野性未脱的狸奴本就性情多疑,被这么多人围观,很容易受惊伤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那只狸奴只是歪着头,用它那双金色的眼睛打量了承祜片刻,然后,它主动上前一步,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轻轻地、温柔地蹭了蹭承祜的手指。喉咙里,还发出了满足的咕噜声。

  他顺势将狸奴抱了起来,小猫温顺地伏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仿佛它天生就该待在这个地方。

  “看来,它很喜欢你这个小主人。”康熙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一丝满意的笑意,“既已认主,你便为它取个名字吧。”

  取名?

  康熙靠在御座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承祜。

  他很期待。

  这孩子言语精妙,见解通透,想必为这只心爱的狸奴取名,定也会语出惊人,彰显不凡。

  是叫玄墨,取其色如墨锭?还是叫踏雪,应那乌骓踏雪之意?又或是更具气势的凌霄、逐日?

  康熙甚至已经想好了,无论承祜取出什么雅致的名字,他都要夸赞一番,再命人将这名字记入起居注,传为一段佳话。

  梁九功等一众内侍也竖起了耳朵,暗自揣测。太子殿下文思敏捷,想必会取一个极富文采的好名字。

  万众瞩目之下,承祜抱着怀里的狸奴,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他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小猫温热的皮毛,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康熙,郑重其事地宣布:

  “儿臣想好了。”

  康熙微微前倾身子,露出鼓励的眼神:“哦?叫什么?”

  承祜的唇角弯起一个清甜的弧度,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就叫它……小雪吧。”

  “小……雪?”

  康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整个东暖阁,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梁九功的眼皮狂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太监们更是个个低着头,拼命忍住自己脸上即将崩盘的表情,肩膀却在微微耸动。

  一只纯黑的猫,叫小雪?

  这……这合理吗?

  康熙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承祜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他正开心地抱着怀里的小雪,一声声地唤着:“小雪,小雪,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那只名为小雪的黑猫,仿佛真的能听懂,仰头喵了一声作为回应。

  康熙的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先前预想的那些玄墨、踏雪、凌霄……瞬间被小雪这两个字砸得粉碎。

  他甚至试图从哲学和玄学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名字。黑为极致,白亦为极致,以至白之雪,命名至黑之物,莫非是蕴含了什么道家阴阳相生、物极必反的无上妙理?

  不……

  康熙看着儿子那张天真烂漫、毫无杂质的脸,终于放弃了挣扎。

  这小子,根本没想那么多!

  康熙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的太子,聪慧、通透、善良、有同理心,在为人处世的情商上,甚至远超常人。

  但是,在正统的学问和文采上……约等于一张白纸。

  这孩子就像一棵野生的灵芝,灵气逼人,却未经雕琢。再这么放养下去,怕是要长成一个歪才。

  不行。

  绝对不行。

  他爱新觉罗·玄烨的嫡长子,未来的大清储君,可以仁德,可以聪慧,但绝不能在学问上被人看轻!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忽然响起。

  “奴才在。”梁九功一个激灵,赶紧躬身。

  康熙的目光从兀自沉浸在得猫之乐中的承祜身上,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声音沉稳而有力:

  “传朕旨意。”

  “命翰林院掌院学士张英、侍讲学士熊赐履,即刻起,为太子开筵讲学。”

  “明日辰时,就在文华殿,正式开蒙。”

  “把朕书房里那套《资治通鉴》的御注本,给太子送去。”

  康熙的语气斩钉截铁。

  讲学,必须立刻、马上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