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皂山下 第4章 国营困境

小说:阁皂山下 作者:徐婠 更新时间:2025-10-21 22:27:38 源网站:2k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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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万元亏损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这才第二季度就亏了17万,接下来怎么办?工人的工资怎么办?

  供销科科长孟潭清打破了现场的沉默:“如今仓库里积压的感冒通片都发霉了,再开生产线,那就是往火坑里扔钱。”老孟的焦虑实实在在,仓库就是他的管辖范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的心血化为废品。

  技术科负责人付锦华猛地拍案而起,激动地说道:“你说不开工就不开工,那工人工资你发吗?”

  他深知技术工人的价值,更怕一旦停产,这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技术队伍就彻底散架,厂子就真没救了。他维护的不仅是开工这件事情,更是维护工厂最后一丝凝聚力,但也知道供销科有供销科的就考虑,最后还是缓和了点语气补充道,“老孟啊!三百号人可是都等着开工吃饭呢,机器停了,人心就散了。”

  窗外,一墙之隔的马路对面,清江机械厂传来下班的喧嚣,反衬的制药厂更加萧条。陈树荣用指关节重重叩了叩桌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曾是宜春市劳模、省人大代表,此刻却感觉被这个数据压得抬不起腰。今年年初,工人们还在传颂他四处借钱发年货的“义举”,视他为靠山。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年是一年比一年难,药厂那几台60年代的“老古董”已经超负荷运转了,市场也在变化。

  制药厂主打产品土霉素片,原来效益还不错,但是近几年来随着沿海地区快速发展,早被那些包装精美、疗效更快的新药挤得没了活路,而全厂三百职工连同背后八百家属的生计,就像八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陈树荣认为现在大家讨论的生产线开工不开工已经不是主要问题了,制药厂的出路才是目前最大的困境,出路在哪里?此刻,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薇推门的瞬间,所有目光齐刷刷刺向她。但她并没有胆怯,而是快步冲到陈树荣的面前,说道:“爸,这是你要的材料。”,随后将信封放到了陈树荣的手里,但此刻的陈树荣拉心中藏着巨大的包袱,沉着个脸,只说了句:“你先回去吧。”

  陈薇猜想着是不是耽误了材料时间,现场的人几乎都是看着陈薇长大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笑嘻嘻地解释道:“家里车子刹车坏了,所以耽误了点时间,我要不等您一起回去吧。”

  坐在陈树荣旁边的副厂长林建国满脸宠溺地对着陈薇说道:“没事没事,晚点也不耽误事,”随后对她眨眨眼,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陈薇哪里知道陈树荣此刻心里想到是什么,只当是耽误了材料有些恼怒,但她厂里这些领导哪个不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知道大家都不会怪她。厂里近几年效益不是很好她是知道的,再看着大家今天的表情都不太对,出于好奇,走出会议室后,她立刻回头凑近门缝眯着眼睛瞅了瞅,想知道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陈树荣已经打开了他送来的文件,里面是一张报纸,陈薇一眼就看出是这几天父亲一直在看的《经济参考报》。父亲把报纸先从副厂长林建国开始传,嘴里还不忘说道:“同样是国营厂,同样是濒临倒闭,但繁昌制药厂却被八个年轻人用承包制救活了。”

  陈薇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新闻,那个新闻她也看了,安徽繁昌制药厂搞的租赁承包制把濒临倒闭的工厂盘活了,他们的核心是责任分明:厂长向县经委负责,副厂长向厂长负责,工人只对组长负责,责任链条一环扣一环,谁都跑不掉。但是他们最厉害的是破除了三铁——铁交椅(干部终身制)、铁工资(固定工资)、铁饭碗(岗位终身制)。

  “您的意思是我们也要打破铁饭碗搞聘用制?”副厂长林建国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树荣。

  “对,就是这个意思。”得到陈树荣的肯定回答以后,会议室里突然像炸开了锅,原本安静的会议室嗡嗡的议论声四起。林建国并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财务科长老周。

  老周蹙紧眉头,又看了眼四周大家的反应,随后似笑非笑地说道:“厂长,您说的那个报道其实我也看了,承包制说是说得那么好,但是我看也不见得就真的适合我们,执行起来又谈何容易呢,您看下,承包制就意味着工资浮动,工资浮动哪里是那里简单的,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不敢想,何况大家这‘铁饭碗’端了几十年,哪里是说砸就能砸的?我说心里话,我不是很看好,还有那些老工人,一家几代都在厂里,这饭碗要是动了,他们保不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老周话音刚落,大部分人都跟着一起呼应,陈树容明白老周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中层干部和老师傅的心声,稳定压倒一切,变革的风险太大,他们本能地抗拒,害怕失去既有的保障和秩序。陈树荣怎能不知道这些,他也一样想固守,想保住大家的铁饭碗,但是现在厂子的经营状况已经很难了,他更希望的是工厂越来越好。繁昌制药厂跟他们的情况很像,都是设备简陋、产品单一、仓库积压如山,甚至账面资金只够维持三天生产。但他们敢于走承包制,砍掉滞销的老药,集中力量研发新品银黄口服液,瞬间把全厂职工拧成一股绳,多劳多得,消极怠工者就自然少得。他现在的思路就是砍掉土霉素,集中力量研发新品,走承包制多劳多得,今天开会,他就是想谈这个,但是打破铁饭碗这个思路他也怕,所以还是顾虑,但是会议开到一半时,他发现已无路可走,还是决定打电话回家让女儿把报纸拿过来给大家看。

  陈树荣没有着急回答老周的话,而是再次点燃了一根烟,随后起身推开紧闭的窗户。远处,原料仓库斑驳的墙皮在暮色中无声地剥落,如同厂子衰败的写照。他想起上个月去市轻工局求贷款时,局长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又带着无奈的叹气:“老陈啊,不是不帮你,中原制药厂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明摆着。国家投了多少钱?结果呢?设备工艺不过关,耗资几千万却从未投产,最终成了个背负几千万的债务的废墟。国家输血的路,早就断了,现在,你们只有靠自己。”局长的话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一阵晚风吹过,带来的清醒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决断。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焦虑、迷茫的脸,最终定格在已经传到他位置上那份摊开的《经济参考报》上。他知道他必须必须做出选择。

  “同志们,靠着等、靠、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样一直不改变,只有死路一条。”陈树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市里领导已经明确表态不会再给我们兜底输血了。既然安徽繁昌制药厂能趟出一条活路,我们清江制药厂,为什么就不能试一试?”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到了位子上,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今天这个会,就是要定个方向。我的意见,就是学繁昌的路子,搞承包。”

  陈薇透过门缝,看着大家都非常的激动,这种场景她还是第一次见。突然直觉告诉她后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过来,吓了一激灵,张立坤正笑嘻嘻地站在她后面。

  “薇薇,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这个人陈薇再熟悉不过了,张立坤,技术科副主任,当年的县理科状元,他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虽然穿着工厂的蓝色短袖**,但看上去明显比别人更加得体,可以说是仪表堂堂。

  大学毕业后,他优秀毕业生分配到了制药厂,当时陈树荣还是车间主任就直接带他,26岁就当上了技术科副科长,年轻有为。张立坤对陈薇一直非常好,至今都没结婚,他刚到厂里的时候很多人都给他介绍对象,但是都被他拒绝了。谣传他一直在等陈薇长大,陈树荣也一直把他当做女婿培养,但这些陈薇都只当玩笑话,她也一直把张立坤当自己哥哥一样看待。

  “立坤哥,你吓我一跳,我本来是等我爸爸下班的,刚进去好像看着大家的表情不太对镜,刚刚好像听到大家像在吵架,诶?你怎么没进去开会呀?”

  “师父让我拿个材料。”张立坤手指扬起了一个档案袋,笑嘻嘻地说道,“你高考结果出来了吗?”

  “还没呢,立坤哥,厂里是出事了吗?”

  “没呀,能出什么事,只是一个常规的会议决策,这走廊太热了,你要不去师父办公室等他吧,那个办公室有风扇。”陈薇对张立坤是深信不疑,便没多想,就往陈树荣办公室走了。

  张立坤朝着陈薇微笑着挥手,直到陈薇转身进办公室的时候,他脸骤变,露出愁容,随后才转身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径直走到陈树荣面前,把文件交给了他,并回到了左边空着的位置上。

  此时坐在张立坤旁边的供销科科长孟谭清语重深长地说道:“厂长,这件事,建议您还是要三思,这可不是儿戏,报纸上说的那是安徽,离咱们这儿十万八千里呢。这承包制具体咋操作?租金咋定?咱厂这些老掉牙的设备,固定资产原值是多少?按啥标准算?这账目本身就是笔糊涂账。还有,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老周提到的,承包制就意味着打破铁饭碗。”孟谭清是隔壁县人,他的家人一直以他能端着铁饭碗而感到骄傲,拼搏了这么多年才把妻儿接到身边生活,现在妻子也开了个小卖部,眼见着生活好了些,把这铁饭碗丢了,他自然是不好受的。

  财务科长老周看着实际对了,又看了一眼副厂长林建国,但他依然没有做任何反应,只是眼神非常的犀利,他也明白了意思,跟着呼应:“是啊,厂长,您想想后果,那些干了二三十年的老师傅,一家子就指着这点死工资过日子,您动他们的饭碗,他们能答应?到时候要是工人真闹起来,堵厂门,去市里告状,谁来收拾这烂摊子?这责任,谁来承担?”

  老周的话很重,瞬间让会议室的温度骤降。技术科长付锦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低下头。他虽更关心机器运转和工人技术队伍的稳定,但对“砸饭碗”同样有着本能的恐惧与抵触。但他也一样支持研发新产品,产品单一走不远。

  林建国一直沉默着,见大家都不再发言,抬起头又四周打量了一番,最后才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各位同志,目前厂里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厂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不改革何谈出路。”

  随后,他又看向陈树荣,“但是,老周和老孟的顾虑也不是危言耸听,咱们是不是还是从长计议。改革是好事,但步子太大,容易摔跤。咱们厂情况复杂,三百多号人,背后就是三百多个家庭啊。这‘铁饭碗’端了几十年,可不是说打破就能打破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哈,承包搞砸了,厂子散了,人心乱了,那也是得不偿失嘛。”林建国没直接反对陈树荣,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担忧。

  会议室里又响起一片嗡嗡的低语声,反对改革的明显占多数。陈树荣的心一点点下沉,但他脸上的线条反而更加冷硬,他想起了上个月去广东考察,私营企业的工人们在流水线前干劲十足,哪像自己厂里的工人,上班时间还能溜出去买菜干私事。以前他也都是多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何尝不知大家说的那些风险,那些可能出现的乱子,但他更明白,不改变,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风险?责任?”陈树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说道,“难道眼睁睁看着厂子就这么烂下去,看着三百多个工人发不出工资,看着仓库的原料变成**,就没风险?就没责任?坐以待毙,才是我作为厂长最大的不负责任。繁昌厂能做到,为啥我们清江厂就做不到?设备老了,我们就换新设备;产品单一,我们也能研发新药,立坤这几年一直在研发活络丸,目前也已经有了技术性突破。我现在手里拿着的报告,就是刚刚省里批下来的技术专利成果书,我们就该立刻引进新丸剂生产线,正好趁着改革的契机,新的生产线就用承包制的方式承包出去,多劳多得,让肯干的人先吃饱饭。”

  林建国明显对突然提出的引进生产线很排斥,承包制他知道这么久以来陈树荣一直想做,也私下跟他研究过,但是引进生产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满脸疑惑地看着陈树荣,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引进生产线?这是不是太着急了,再说我们哪来的钱?”

  “这个我会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人心要齐,人心不齐,那就用新办法把人心拧起来。”

  他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老周和林建国脸上,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改革没有万全之策,但现在,我们没更好的路可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清江制药厂只有关门大吉一条路。今天这个会,不是讨论要不要承包,要不要引进丸剂生产线,而是讨论怎么承包,怎么去引进丸剂生产线的问题。”

  陈树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反对意见我听到了,但这事,必须推进,时间也不早了,散会吧。老林、老周、老孟、付工,还有其他科室的负责人,你们回家后也都好好想想这个承包方案的细节,明天一早我们再碰个头,商量具体的操作流程。”

  说完,陈树荣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等回应,直接转身大步走出会议室。但他的背后全是那些欲言又止和窃窃私语,他心里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铁饭碗”端了这么多年,突然要搞承包制,要打破大锅饭,谁心里不慌?可这是大势所趋,现在全国都在改革,他们只是改革浪潮的一粒沙子,不得不跟着时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