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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夜离开清雅苑时,天色已近黄昏。

  冬日的夕阳带着一种无力的惨白,懒懒地挂在天边,将皇城的琉璃瓦染上一层冰冷的余晖。

  他没有回政事堂,也没有回府。

  而是信步来到了皇宫的宣德门外。

  高大的宫门紧闭,守卫的禁军盔甲鲜明,肃立无声,透着一股不同往日的凝重。

  秦夜就站在宫门外不远处的石狮旁,负手而立,望着那森严的宫阙。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丈夫等待忙碌的妻子结束一天公务回家,带着点温馨的期盼。

  然而,一想到宫墙之内那位垂危的君王。

  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便被巨大的沉重所取代。

  他与楚岚,不仅是夫妻,更是这帝国如今实际上的掌舵者。

  楚天恒若真的……

  那压在他们肩上的担子,将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就在他思绪纷杂之际,

  宫门一侧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身形佝偻、面色憔悴的沈全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宫门外的秦夜,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随即,快步迎了上来。

  “秦相!老奴正要去请您!”

  沈全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哭腔,“您快随老奴进来吧,陛下……陛下要见您!”

  秦夜心中一沉,知道最担心的一刻恐怕真的要来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有劳沈公公。”

  随即,看似随意地低声问道:“陛下龙体……今日如何?”

  沈全闻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更深了几分。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秦相……您……您进去就知道了。御医……嘉宁郡主……都……唉……”

  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未尽之语中的绝望,已然说明了一切。

  秦夜不再多问,默默跟着沈全,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向那帝国权力最核心。

  此刻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寝宫。

  越靠近寝宫,空气中的药味和压抑感就越发浓重。

  宫人内侍们个个屏息凝神,脚步轻得如猫,脸上带着惶恐之色。

  来到寝殿外,只见数名御医垂手侍立在廊下,个个眉头紧锁,面色灰败。

  沈全轻轻推开殿门,一股更加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寝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的沉暮之气。

  龙榻之上,楚天恒静静地躺着,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楚岚跪坐在榻前,紧紧握着楚天恒枯瘦的手,眼圈红肿。

  她看到秦夜进来,抬起泪眼,眼中是难以掩饰的脆弱与依赖。

  而在龙榻另一侧,萧暖柔正默默收拾着银针和药囊。

  她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目光与秦夜相遇。

  十年光阴,两人都已不再是当年云州的少年少女。

  秦夜位极人臣,威势日重。

  萧暖柔则洗尽铅华,眉宇间唯有医者的慈悲与沉静。

  四目相对,没有火花,没有波澜。

  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如同旧友般的平静与了然。

  她对着秦夜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事务。

  那神情已然说明,她已竭尽全力,但回天乏术。

  秦夜快步上前,在龙榻前撩袍跪倒,声音恭敬:“臣秦夜,参见陛下!”

  似乎是听到了秦夜的声音,龙榻上的楚天恒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极其艰难的,缓缓抬起了一丝缝隙。

  那曾经锐利深邃、掌控天下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浑浊与涣散。

  他枯槁的手指,在楚岚的掌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楚岚会意,连忙对秦夜道:“秦相,父皇让你近前。”

  秦夜膝行几步,靠近龙榻,俯下身:“陛下,臣在。”

  楚天恒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尚能微微活动的手,指向楚岚,又艰难地转向秦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艰难开口道:“好生……辅……佐……太子……”

  秦夜心中巨震,重重叩首,声音郑重:“陛下放心!秦夜在此立誓,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护大乾江山永固,绝不负陛下所托!”

  听到秦夜的保证,楚天恒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

  那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缓缓闭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内侍低声的通传:“荣国公、太师秦泰然求见!”

  “快请!”

  楚岚连忙道。

  殿门再次开启,一个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正是秦泰然!

  这位曾经精神矍铄的老帅,如今头发已然全白,并且稀疏了许多。

  身形也是佝偻得厉害,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老年斑。

  “陛下!老臣……老臣来了!”

  秦泰然扑到榻前,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您要撑住啊!一定会没事的!”

  听见这话,萧暖柔和几位跟进来的御医皆黯然垂首,无言以对。

  龙榻上的楚天恒,感应到了这位老兄弟的到来,眼皮再次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他看着哭得像个孩子般的秦泰然,蜡黄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随后,缓缓地抬了抬手,示意了一下。

  楚岚会意,强忍着悲痛,对殿内众人,包括秦夜、萧暖柔、御医和所有宫人内侍道:“父皇要与荣国公单独说几句话,所有人都先退下吧。”

  众人依言,默默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只留下两位相伴数十年、历经无数风雨的老人。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秦泰然跪在榻前,紧紧握住楚天恒那只冰凉枯瘦的手,泣不成声:“陛下……陛下……”

  楚天恒看着秦泰然,眼神清明了不少,声音也多了几分力气:“老家伙朕……我……要先走一步了……”

  “不!不会的!陛下洪福齐天……”

  秦泰然拼命摇头。

  楚天恒摇了摇头,反手攥住了秦泰然布满老茧的手:“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我最后就想问一问你,我这辈子,应该算是个好兄弟吧?”

  秦泰然闻言,心如刀绞,泪水奔涌而出。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嘶哑哽咽:“是!是!陛下待老臣,恩重如山,义薄云天!是天底下最好的兄弟!更是……更是一位旷世明君!”

  “哈哈,皇帝当得好不好,留给后人评说,你这老家伙,一个人说了可不算啊。”

  楚天恒挤出了一丝笑容,气息愈发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但是不是好兄弟,只能……你来评了……”

  秦泰然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榻边,失声痛哭:“是!是好兄弟!是最好的兄弟!陛下!我的好兄弟啊!”

  听到这声肯定的回答,楚天恒的脸上带着一种心愿已了的释然。

  他最后看了一眼痛哭的老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以后,有的是时间,你个老东西……别……别着急……来见我……”

  话音落下,紧紧攥着秦泰然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头,也微微偏向一侧,双眼彻底闭上。

  胸膛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归于平静。

  寝殿内,只剩下秦泰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陛下!!!”

  殿外,一直凝神倾听的秦夜、楚岚、沈全等人,听到这声痛呼,心中皆是猛地一沉。

  沈全老泪纵横,踉跄着推开殿门,扑到龙榻前,颤抖着伸出手。

  片刻后,他收回手,缓缓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发出了一声悲怆欲绝的长呼:“陛下驾崩了!!”

  这声宣告落下,一道惊雷骤响,劈开了皇宫寂静的夜空!

  大乾圣武四十一年冬,腊月初三,戌时三刻。

  大乾王朝第八位皇帝楚天恒,驾崩,享年七十有三。

  这位在位四十一年,历经内忧外患,铲除权臣,稳定边疆……

  将大乾带向中兴的帝王,结束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也留下了一段与老将秦泰然之间,跨越了身份与地位、真挚的兄弟情谊。

  宫钟悲鸣,九响之后,又是九响。

  沉重的钟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预示着新的时代,正式拉开序幕。

  仅一个月后,荣国公秦泰然手握楚天恒青年时期所赠宝刀,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