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的轰鸣永无止歇,如天河倒灌,在深潭中砸碎成漫天的水雾和雷音。

  水汽氤氲,带着冰凉草木的清气,弥漫在潭边,将阳光折射成无数细碎的虹彩,跳跃在光滑的青黑色巨岩上。

  叶倾仙盘坐于温润的暖玉蒲团上,素白布袍纤尘不染。

  她双手结印,心神沉凝,维系着白玉花盆中那株近乎透明的空冥花嫩芽。

  丝丝缕缕精纯的虚空之力,如同无形的溪流,温柔地注入嫩芽顶端那点凝实的银芒。

  嫩芽周围,空间涟漪稳定地荡漾,梳理着周遭紊乱的灵气。

  也悄然抚平着她激战后体内灵力流转的些微滞涩,连背后那深沉的酸麻都缓解了不少。

  相辅相成,妙不可言。

  “哼哧!”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饱含嫌弃的响鼻,如同炸雷般打破了这份玄妙的宁静。

  叶倾仙心神微动,抬眼看去。

  只见那头摊在青苔岩石上的老山羊小七,不知何时已抬起了脑袋。

  浑浊的老眼半睁着,死死盯着她面前的白玉花盆,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那盆里不是新生的灵植,而是一坨污秽之物。

  它湿漉漉的鼻子用力**着,喉咙里滚出一连串低沉、短促、代表“难闻!晦气!快拿走!”的咕噜声。

  然后极其不满地、重重地扭开头。

  甚至用前蹄在身下湿滑的岩石上嫌弃地刨了两下,溅起几点水珠。

  这才重新将脑袋砸回去,喉咙里滚着代表“此地污浊不堪”的咕噜,继续它的“假寐”。

  叶倾仙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对这老山羊的挑剔习以为常,旋即收摄心神,继续温养嫩芽。

  “该练点别的了。”

  一个平淡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云逍不知何时已收起竹简,目光落在叶倾仙身上。

  他依旧斜倚在灵木躺椅中,姿态闲适,青衫微敞,山风拂过散落的发丝,仿佛方才开口的并非是他。

  叶倾仙立刻收敛心神,小心地将白玉花盆置于一旁,起身恭敬道:“请师父示下。”

  云逍并未起身,只是屈指轻轻一弹。

  咻!

  一道乌光自他袖中飞出,悬停在叶倾仙面前。

  那是一柄剑。

  剑身狭长,通体黝黑,毫无光华,甚至剑刃处还残留着未曾打磨干净的细微锈迹和锻打时的粗糙纹理,显得笨拙而沉重。

  正是之前黑风谷中,叶倾仙斩杀妖狼时所用的那柄无名黑剑。

  “御剑。”云逍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言简意赅。

  御剑?

  叶倾仙心中一动,伸手握住剑柄。

  入手冰凉沉重,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

  这剑,连一丝微弱的灵性都无,是彻头彻尾的凡铁死物。

  御使凡铁飞剑?

  这与操控轻巧的飞针、柳叶之类的法器截然不同,对灵力与心神的要求堪称苛刻。

  她没有犹豫,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归墟蕴灵篇》的力量在经脉中汩汩流淌。

  心念微动,一缕精纯的灵力自掌心透出,小心翼翼包裹住沉重的剑身,试图将其托举起来。

  嗡!

  黑剑发出一声沉闷的震颤,剑尖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抬离地面半寸,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汉,在空中剧烈地抖动、摇摆。

  叶倾仙清冷的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竭力稳住心神,加大灵力输出,试图控制住这桀骜不驯的铁疙瘩。

  然而,那黑剑只是猛地向上一蹿,旋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剑身一歪,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直直地朝着她脚面砸落!

  叶倾仙脸色微变,脚下步伐本能地一错,险之又险地避开。

  咚!

  黑剑重重砸在她刚才立足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几点碎石屑。

  第一次尝试,狼狈收场。

  叶倾仙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服输的倔强。她再次凝神,灵力涌出,包裹黑剑。

  这一次,黑剑倒是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离地三尺。

  然而剑身如同狂风中的枯叶,疯狂地打着旋,完全不受控制,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轨迹混乱不堪。

  嗤!

  剑锋失控,猛地擦过她束起的发髻边缘,削断几缕飞扬的青丝。

  叶倾仙惊得后仰,脚下踉跄一步,才稳住身形,发丝飘落。第二次尝试,依旧失败。

  她定了定神,第三次催动灵力。

  黑剑歪歪扭扭地悬停在她身前,剑尖颤抖着指向她。

  她试图让它向前飞行,剑身却猛地一个倒转,剑柄狠狠撞在她小腹上!

  “唔!”猝不及防的闷痛让她闷哼一声,身形微躬,连退两步,才卸去那股力道。

  接连三次狼狈不堪的失败,素白的布袍沾染了尘土,发髻微乱,额上汗水汇聚成珠,顺着清冷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潭边只剩下瀑布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她微微急促的喘息声。

  “呵。”

  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轻笑自身后传来。

  叶倾仙身体一僵,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转过身,看向躺椅中的师父,脸上并无羞惭,只有一丝困惑和求教的执着。

  云逍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柄桀骜的黑剑上,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

  “御剑,非是蛮力控物。”

  他淡淡开口,声音穿透水声,清晰地送入叶倾仙耳中。

  “灵为筋骨,意为魂魄。你灵力流转,滞涩僵硬,如同死水强推朽木,如何能圆转如意?”

  他顿了顿,指尖随意地指向那轰鸣奔流的瀑布,指向瀑布下方深潭中,一块半隐在激流飞沫里、被水流冲刷得光滑黝黑的巨大磐石。

  那磐石在万钧水流的冲击下,岿然不动,只在水面之上露出嶙峋的一角。

  “去那石上站着。”云逍的声音不容置喙,“何时站稳了,何时再练御剑。”

  去那瀑布下的巨石上站着?

  叶倾仙顺着师父所指望去,瞳孔微缩。

  那瀑布从数十丈高处倾泻而下,携带的力量何止万钧?

  砸落深潭,激起滔天白浪,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胀。

  水流冲击在下方那块磐石上,溅起的水花如同沸腾的雪沫,声势骇人。

  光是站在潭边,就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湿冷寒意的巨大冲击力。

  站在那激流中央的巨石上?

  稍有不慎,便会被狂暴的水流冲入深潭,粉身碎骨。

  然而,师父的话语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叶倾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瞬间的惊悸。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沉重的黑剑插在身旁岩石缝中,足尖在湿滑的岸边青石上一点,青色身影如轻灵的雨燕。

  几个起落,便已掠过翻涌的潭水,轻盈地落在距离那瀑布冲击点尚有数丈远的一块稍小的礁石上。

  冰冷刺骨的水汽瞬间包裹全身,巨大的轰鸣声仿佛直接敲打在心脏上。

  她稳住身形,目光锁定前方那块真正位于瀑布核心、承受着天河倾泻之力的黝黑巨石。

  深吸一口气,《归墟蕴灵篇》的力量流转全身,足下发力,身影再次腾空,朝着那巨石落去。

  身形甫一进入瀑布核心冲击的范围——

  轰!!!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万钧之力瞬间从头顶、从四面八方狂涌而至。

  冰冷刺骨的水流带着可怕的冲击力,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她的衣袍。

  视线瞬间被狂暴的水幕彻底淹没,耳中除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再无其他声响。

  巨大的力量压得她几乎窒息,身形猛地一晃,脚下立足不稳,就要被这狂暴的水龙卷走。

  生死一线间。

  《流风回雪剑》的身法精髓如同本能般爆发。

  她身体骤然变得无比柔韧,如同狂风中劲草的柔韧,又如溪水中卵石的圆滑。

  不是硬抗,而是顺应。

  顺着那狂暴水流的冲击方向,身体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极其精妙的角度,卸力、偏移、旋转……

  足尖在那湿滑无比、布满青苔的巨石表面连续点动,每一次点落都如同蜻蜓点水,却又在瞬间爆发出强大的抓地力,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冲力。

  嗤啦!

  素白的布袍被水流撕开几道裂口,束发的青玉簪被冲落,满头青丝瞬间被水流打散,狂乱地贴在脸颊颈侧。

  冰冷的水流如同无数根钢针,刺入肌肤,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

  但她终究是……站稳了!

  如同狂风骇浪中钉死在礁石上的铁钉。

  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每一寸肌肉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灵力在经脉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对抗着这天地自然的伟力。

  她紧闭着眼,摒弃一切杂念,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身体每一分力量、每一丝肌肉震颤的极致掌控之中。

  感受着水流冲击的角度、力量的强弱变化。

  感受着脚下湿滑岩石的每一丝起伏。

  感受着自身重心在狂暴外力下那微妙到极致的平衡……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瀑布核心的万钧冲击下,睁开了眼睛。

  视线依旧模糊,被狂暴的水帘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她的心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凝聚。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灵光,如同划破混沌的闪电,骤然劈开她的识海。

  《流风回雪剑》!

  那月下师父舞动的身影,那如清风拂柳的飘逸,如惊涛拍岸的磅礴,最终归于月华般宁静超然的意境……

  与此刻她对抗瀑布冲击、维持身体绝对平衡的感觉,骤然重叠。

  风!是流动,是顺应,是无孔不入的渗透。

  雪!是凝聚,是沉静,是覆盖万物的稳定。

  御剑……何尝不是如此?

  灵力流转,当如清风无碍,圆融贯通,心意所至,灵力即达。

  剑意凝聚,当如霜雪沉静,心念合一,意之所指,剑锋所向。

  平衡!是风的圆转,是雪的沉凝,是立于激流而不倒的……剑心。

  嗡——!

  插在岸边岩石缝中的那柄沉重黑剑,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剑身猛地发出一声低沉而欢悦的嗡鸣!

  黝黑的剑身之上,隐隐泛起一层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霜白寒气。

  下一刻!

  黑剑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的黑龙,骤然自岩缝中激射而出。

  剑光划破弥漫的水雾,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灵动与沉稳,快如冷电,却又轨迹圆融,精准无比地悬停在瀑布核心、叶倾仙的身前。

  剑身微微震颤,霜白的寒气驱散了周遭狂暴的水汽,形成一小片相对清晰的空间。

  叶倾仙立于激流飞瀑之中,万钧之力加身而岿然不动。

  她伸出一根手指,带着水珠,轻轻点在那悬停的、冰凉沉重的剑脊之上。

  心意相通!

  黑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吟,如同拥有生命般,绕着她周身轻盈无比地旋转起来。

  时而如流风回旋,划出圆融的轨迹。

  时而如飞雪骤停,悬于身侧,稳如磐石。

  任凭头顶天河倒灌,激流如龙,她立于巨石之上,周身三尺之内,一柄沉重的黑铁剑,如同最忠实的护卫,灵动自如地穿梭飞舞。

  瀑布的轰鸣永无止歇,水雾弥漫。

  叶倾仙立于潭边,素白的布袍在山风中微拂。

  她心念微动。

  嗡!

  插在岩石缝中的那柄沉重黑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身之上霜白寒气一闪而逝。

  下一刻,黑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骤然激射而出!

  不再摇摇晃晃,不再轨迹混乱。

  剑光划破水汽,带着一种圆融无碍的沉稳与灵动,快如冷电,却又轨迹清晰。

  时而如流风回旋,绕着她周身划出流畅的弧线。

  时而如飞雪骤停,悬于她身侧三尺之地,剑尖微颤,稳如磐石。

  叶倾仙清冷的脸上不见喜色,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沉凝。她并指如剑,引导着黑剑在空中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急停、转折、盘旋、俯冲……

  每一次变化都流畅自如,灵力流转圆融,心意与剑意完美契合。

  御剑飞行之力,已然掌握!

  潭边。

  云逍斜倚在灵木躺椅中,目光从瀑布下那道在激流中稳立、御使黑剑的身影上收回。

  重新落回膝头摊开的古卷上,似乎对徒弟的进步漠不关心。

  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蕴**的一丝极淡的赞许,以及唇角那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敛去。

  他脚边,老山羊小七耷拉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瀑布下霜气缭绕、御剑盘旋的身影。

  又极其嫌弃地扫了一眼那柄嗡嗡作响、绕着叶倾仙飞舞的笨重黑剑。

  喉咙里滚出一声代表“总算清净点了”的、低沉而悠长的咕噜。

  然后,它才慢悠悠地、无比满足地,将脑袋往湿漉漉的青苔岩石上更深处埋了埋。

  鼾声,在瀑布的轰鸣中,细不可闻地又重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