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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缓缓地在海天相接处洇开,将整个世界浸染成一片温暖而伤感的色调。苏祈安杵在院子门口,像一尊望夫石,目光却越过自家低矮的篱笆,投向远处那片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小镇。

  每一盏灯光的点亮,都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一下。他能想象出那灯光下的画面: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孩子的吵闹,妻子的唠叨,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热气和一种名为“家”的暖意。那是一种与他绝缘的、吵吵嚷嚷的生机勃勃。

  反观自己身后,小屋窗户里透出的那点孤灯,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冷和单薄。灶台是冷的,屋子是静的,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微弱回响。一种混合着羡慕、酸楚和巨大空虚的孤独感,像涨潮的海水般,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直至胸口,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这场景怎么跟留守儿童似的!不对,留守老人?呸!是留守精神病患者!人家那是万家灯火,我这是孤灯野鬼。这对比伤害也太暴击了!】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软弱的情绪从脑子里甩出去。转身钻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捣鼓晚饭。今天他莫名地想折腾,炒了三个菜:一条清蒸海鲈鱼,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还有一碟翠绿的炒青菜。饭菜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屋里的冷清,却也让那份孤独显得更加具体,这么香的菜,只有他一个人闻得到。

  把菜端到院中小桌上后,他做了一件让自己都觉得有点神经质的事。他郑重其事地,在那三把并排的躺椅前,各放了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然后,他像个给祖宗上供的孝子贤孙,小心翼翼地给每个空碗里夹了菜。

  他先走到左边那把椅子前,弯下腰,对着空荡荡的椅面,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温和的耐心:

  “喂,那个…**的。”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太生硬,“按你老家的做法,清蒸了这条鱼,没放太多辣椒。你…尝尝?”

  【我这是在跟空气报菜名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哥们活着的时候估计也没吃过几顿安生饭,现在“死”了,倒是能享享清福了?我这算不算临终关怀…不对,是死后关怀?】

  接着,他挪到右边那把椅子前,语气瞬间变得随意甚至有点吐槽的味道:

  “那个他杀的! 喏,红烧肉,程序员补充能量的硬通货!就是今天酱油好像放多了点,油也大了些,你将就一下,别挑三拣四的!活着的时候就没见你多讲究!”

  【这位爷估计在那边还忙着debug呢,给他补点高热量,省得他半夜托梦跟我说代码跑不动了!说起来,我们仨就属他最亏,钱没花完,人就没了,比我还惨!】

  最后,他端着自己的碗,一**坐在中间那把属于他的椅子上,目光在左右两把空椅子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然后举起手里那碗白米饭,像是主持一场极其荒诞的誓师大会:

  “来!咱们仨…难兄难弟!”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自嘲的豪迈,“走一个!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老天爷瞎了眼,咱们居然还以各种方式‘活着’!干杯!” 说完,他猛地扒拉了一大口饭到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

  【一桌菜,三个人(算上我),两个是鬼…这顿晚饭吃得真是鬼气森森,阴风阵阵!不过气氛倒是史无前例的融洽,至少没人劝酒!清净!】

  这顿饭,他吃得异常缓慢。他时不时会停下来,侧耳倾听,仿佛左边那位会对鱼的鲜嫩度发表评论,右边那位会吐槽红烧肉太肥。在这个完全由他自导自演、虚幻到极致的社交场景里,那种蚀骨的孤独感竟然真的被冲淡了一些。一种奇异的、自我创造的慰藉和陪伴感,像一层薄薄的暖毯,暂时裹住了他冰冷的灵魂。

  饭后,他慢吞吞地收拾好碗筷,没有开灯,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踱步出了院子,走向那片越来越暗的海滩。他找了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平整的巨大礁石,爬上去,抱膝坐了下来。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海平面以下,只在西边的天空留下一抹绚烂而短暂的晚霞,像一道巨大的、正在愈合的伤口。海水的颜色变成了深蓝,近乎墨黑,一次次不知疲倦地涌上来,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

  苏祈安静静地坐着,像融入了这块礁石的一部分。海风比白天更凉,带着刺骨的寒意,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进了他敞开的衣领。但他似乎毫无察觉。

  他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去倾听风的声音。起初,那只是呼呼的、单调的噪音。但渐渐地,当他将内心所有的杂念都屏除后,那风仿佛真的开始“说话”了。它不再是单一的音调,而是变成了某种…流动的、无拘无束的存在。它掠过海面,穿过礁石的缝隙,拂过远处的树林,不带任何留恋,也不被任何东西羁绊。

  【自由…这玩意儿听起来真奢侈。像这风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也不用被任何身份绑架。听起来真**爽!】

  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不也正像这阵海风吗?

  他剥离了“欧阳晓月丈夫”的身份,暂别了“潜渊科技领袖”的角色,远离了“天才程序员”的光环。在这个无人认识的海边小镇,他就是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固定未来的、纯粹的存在。他不再需要为任何人的期望负责,也不再被任何过往的恩怨束缚。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到近乎虚无的感觉,包裹了他。那是一种深刻的、带着刺痛感的自由。

  他依然孤独,但这种孤独,不再是与世隔绝的悲凉,而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类似于天地间唯一生灵的苍茫与辽阔。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繁星开始在天幕上闪烁。苏祈安依然坐在礁石上,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海风还在吹,带着远方无人知晓的故事,也带走了他心中一部分沉重的泥沙。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但至少,他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自由”那冰冷而真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