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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书源提到的草台班子马戏团果然来了,在小镇唯一的广场支起了破旧却花哨的帐篷。傍晚,苏祈安最终还是晃悠了过去,与其说是为了看表演,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残存着一点“凑热闹”的人类本能。

  表演粗陋而喧闹,狮子病恹恹,小丑的笑话带着一股土腥味,但观众席上的孩子们却爆发出阵阵纯粹而响亮的笑声。苏祈安坐在角落,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异星文明的观察者,与周围的欢乐格格不入。表演一结束,他就第一个站起身,想趁着人流涌出前悄悄离开。

  就在他掀开帐篷厚重的门帘,一步踏入外面清冷的夜色时,衣角却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拽住了。他低头一看,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脸上还带着小丑画的夸张油彩,眼睛亮得像刚被泪水洗过的星星。男孩是马戏团里打杂人的孩子,刚才在后台缝隙里看完了全场。

  “叔叔,”小男孩 仰着头,声音里没有一点怕生,“你为什么不笑呀?”

  苏祈安 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人搭话,更没想到是这个问题。他 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笑了,在心里笑。”

  小男孩 固执地摇摇头,小眉头皱在一起,像个小大人:“不对!我看见了!你的眼睛一直在看…看很远的地方,像…像在找什么东西丢了似的。”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祈安那层厚厚的麻木。他 蹲下身,试图让自己和男孩平视,苦笑道:“小鬼头,你看得还挺准。”

  【现在的小孩子都成精了吗?不去表演读心术真是屈才了!老子藏得这么深的情绪,居然被一个脸上画着油彩的小屁孩一眼看穿?】

  男孩 得到了回应,更加来劲了,他伸出沾着糖渍的小手指,指了指广场对面苏祈安来时的那条通往海边的小路:“那你找到你丢的东西了吗?我爸爸说,丢了东西要回去找,不然会一直想着,睡不着觉的!”

  苏祈安 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丢了的东西”?他丢的东西可太多了——前世的命、原主的人生、社会身份、婚姻、事业……他几乎把整个“苏祈安”都丢光了。

  他 看着男孩清澈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最简单的好奇和关切,没有任何成年人那种试探、怜悯或算计。这种纯粹的注视,反而比任何质疑都更具穿透力。他 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尽管对象是个孩子。

  “我丢的东西…有点多,”苏祈安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沙哑,“多到…我都不知道最先丢的是哪一件了。甚至…连‘我’是谁,好像都一起弄丢了。”

  【**!我在跟一个幼儿园文凭的小家伙讨论存在主义危机?我真是病得不轻!但他这眼神…**,比温雅医生的催眠灯还厉害,让人忍不住说真话!】

  小男孩 听得似懂非懂,他歪着头,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那你肯定是你爸爸妈**儿子呀!”

  “……”苏祈安 被这天真的逻辑噎住了。他的“父母”?那是原主苏祈安的父母,和他这个鸠占鹊巢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男孩 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分享一个世界上最简单的真理:“我是我爸爸妈**儿子,是阿花(可能是一只狗或一个朋友)的好朋友,是将来要开大汽车的人!你看,我有很多‘是谁’呢!叔叔,你一个都没有吗?一个都没有的人,那不就是…鬼故事里的空气吗?”

  “空气”。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祈安脑中的所有迷雾!是啊,他剥离了所有社会关系,斩断了所有过往牵连,他现在不就是一团人形的、会呼吸的“空气”吗?没有来处,没有归属,没有定义。

  他一直用忙碌(哪怕是孤独的忙碌)和自嘲来掩盖这个事实。而此刻,这个孩子,用最朴素的逻辑,把他逼到了这个真相面前。

  苏祈安 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 深吸一口气,努力对男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说得对…我,我好像真的需要好好找一找了。谢谢你的提醒。”

  男孩 终于满意了,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带着糖渍的笑容:“不客气!叔叔你找到的时候,要告诉我哦!” 说完,他转身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喧闹的帐篷背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苏祈安 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周围的欢声笑语,人群的嘈杂,仿佛都隔了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男孩那句“你一个都没有吗?那不就是空气吗?”,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声音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他缓缓直起身,没有再走向那条回海边小屋的熟悉的路。而是转过身,漫无目的地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走进了小镇更深、更陌生的巷弄里。

  【空气…鬼故事里的空气…哈哈哈!真他**形象!我把自己格式化得太彻底,连系统引导盘都没留!现在好了,开机都不知道该加载哪个镜像!小男孩,你真是个天才哲学家,一句话就把老子干破防了!】

  夜色渐深。苏祈安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住了一个多星期的小镇,除了那条通往海边的路,其他地方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陌生。他路过亮着灯光的民居,听到里面传来的电视声、洗碗声、孩子的嬉闹声……每一种声音,都代表着一个被明确定义的“身份”,一段被牢牢锚定的“关系”。

  而他,像一个幽灵,漂浮在这些温暖的岛屿之外。他曾经以为的自由,此刻品尝起来,竟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我是谁?”

  这个他以为已经用“归零”解决了的问题,此刻以一种更尖锐、更具体的形态,重新刺入了他的心脏。不再是一个哲学思辨,而是一个关乎生存的、迫切需要答案的现实问题。

  他不能再仅仅是对着空椅子自言自语了。他必须开始,真正地,寻找那个被剥离了一切之后,或许还剩下的,最核心的东西。

  寻找之旅,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而点燃这一切的,只是一个马戏团小男孩,一句天真无邪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