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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信力这么好的厅长,如果挂个副**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高育良感觉脚下的石子路,忽然变得有些硌脚。

  沙瑞金这两句话,像一根探针,毫无征兆地刺进了他最在意的地方。

  祁同伟。

  这个名字,是他半生的得意之作,也是他半生的隐痛。

  他刚刚还在为了拒绝侯亮平而字斟句酌,步步为营,沙瑞金却突然调转枪口,把祁同伟推到了牌桌中央。

  这不是闲聊,这是交易。

  一个赤裸裸的,用他最心爱的学生的前途,来交换他**妥协的交易。

  高育良脸上的儒雅没有半分消减,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认真品味沙瑞金的夸奖。

  “沙书记过奖了。”

  “同伟他还年轻,身上那股子闯劲是有的,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同伟,我们这些人恐怕连场子都罩不住,如果不是他,我们恐怕就要成为全国的笑话咯。”

  沙瑞金笑了,这高育良明里暗里都在夸祁同伟,如果祁同伟在年轻几岁,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高育良的私生子。

  他侧过身,不再往前走,就那么站在梧桐树的斑驳光影里,看着高育良。

  “是啊!育良同志,你我都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年轻人心里都有一团火,我们做领导的,不能总用水去浇,偶尔也要给他们一个风口,让他们烧得更旺一些,才能照亮更多的地方。”

  沙瑞金的话,说得艺术。

  既有长者的期许,又有上级的敲打。

  高育良的心,却因为这番话,沉得更快。

  他听懂了。

  沙瑞金在告诉他,祁同伟这团火,能不能烧起来,风口,在他沙瑞金手里。

  而这个风口,此刻正悬在反贪局局长那个空悬的职位上。

  当初,梁群峰和赵立春在位的时候,为什么死死地按着祁同伟?

  哪怕是三个一等功,都没能换来一个副省级别的台阶。

  因为他们说,祁同伟这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控制。

  说白了,就是一条不肯被彻底驯服的狼。

  他们要的是听话的狗。

  现在,沙瑞金来了。

  作为汉大帮的核心成员,祁同伟天然就不在沙瑞金的信任名单里。

  沙瑞金需要扶植自己的势力,那么打压政敌的干将,就是必然的选择。

  李达康已经投靠了过去。

  他高育良,现在就成了沙瑞金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山头。

  错过今天这个机会,祁同伟想再进一步,恐怕真的要等到刘**退休。

  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

  等一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到那时,新的**格局形成,祁同伟这颗被耽误的棋子,还能有多少价值?

  他高育良,还能有多少底气去跟别人博弈?

  这是一个阴谋。

  沙瑞金把一枚甜美的毒药,递到了他的嘴边。

  吃下去,你最心爱的学生就能得偿所愿,但你必须引狼入室,让侯亮平这把刀**汉东的心脏。

  不吃,你保持了汉大帮的纯洁性,却也亲手断送了祁同伟的未来。

  良久,高育良缓缓地,点了点头。

  “沙书记说的是。”

  “我们不能总用老眼光看年轻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话锋一转,主动把话题引了回去。

  “刚才您提到的侯亮平同志,我仔细想了想,我之前的顾虑,确实有些多余了。”

  “我们政法队伍,就需要侯亮平这样有锐气、有冲劲的‘空降兵’,来冲一冲我们汉东官场这种一潭死水的暮气!”

  “他跟我是师生,这层关系,不但不是阻力,反而能成为工作的助力。我这个当老师的,还能不支持自己学生的工作吗?”

  “沙书记,我建议,尽快启动程序,把侯亮平同志调过来。我们汉东省检察院,扫榻以待!”

  一番话,慷慨激昂,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把他自己刚刚砌起来的墙,亲手推倒,还顺便铺上了红地毯。

  沙瑞金看着高育良,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终于舒展开来。

  “好。”

  沙瑞金只说了一个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高育良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泾渭分明。

  高育良清楚,从他点头的那一刻起,他与沙瑞金之间脆弱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也付出了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选择用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换取了祁同伟更上一层楼的台阶。

  这笔交易,是亏是赚,只能留给时间去评判。

  走到路口,沙瑞金的秘书快步迎了上来。

  “沙书记,车准备好了。”

  沙瑞金点了点头,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回过头,又看了高育良一眼。

  “育良同志,那就这么定了。”

  “下一次召开常委会,我们就拟定两位同志的任命。”

  “好。”

  高育良回答得干脆利落。

  沙瑞金钻进了车里,黑色的奥迪平稳地驶离。

  沙瑞金靠在后座上,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他闭上眼,脑海里回放的,却是刚才高育良点头的那个瞬间。

  太快了。

  他答应得太快了。

  一个能把拒绝的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老狐狸,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彻底推翻了自己的立场。

  这只能说明,祁同伟这个筹码,正好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为了祁同伟,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侯亮平这把双刃剑。

  这哪里是妥协?

  这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宣战。

  一个为了自己的门生,可以瞬间做出如此重大**交换的副书记,他的野心,他的控制欲,远比那个只知道搞经济的李达康要可怕得多。

  李达康是狼,喂饱了还能用。

  高育良是狐狸,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反咬你一口。

  沙瑞金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看来,他之前选择先稳住李达康,是对的。

  这个汉东的政法王,这个桃李满天下的大学教授,不是一个可以团结的对象。

  他是一座需要被推平的山。

  既然他这么爱护自己的学生,这么看重自己汉大帮的势力。

  那好。

  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你引以为傲的根基,是如何被你亲手请来的学生,一寸一寸地挖断。

  沙瑞金睁开眼,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他的脸上,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番外):

  京城,一处不对外开放的深宅大院。

  青砖灰瓦,曲径通幽,没有鎏金的奢华,只有岁月沉淀下的厚重与威严。

  书房里,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里面并非全是装点门面的精装典籍,更多的是带有各种内部标记、已经泛黄的卷宗和资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老木的味道。

  侯亮平的岳父,钟正国,正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

  他没有处理文件,也没有看书,只是用一块温润的丝绸,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副古朴的围棋子。

  棋子是云子,黑子深邃,白子温润,在他指间摩挲,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玉石相击的微响。

  侯亮平就站在书桌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得笔直。

  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袖口挽起的高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知道岳父的习惯。

  当这副棋盘被拿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场重要的布局,要开始了。

  “亮平,你在最高检,也有些年头了。”

  钟正国终于开口,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那一枚枚棋子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书房里的紫檀木,沉重,有质感,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办的案子,都很好,很漂亮。”

  侯亮平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但是,”钟正国话锋一转,将一枚擦拭干净的黑子,轻轻放在了棋盘的天元位置,“那些案子,都是在棋盘上,按照已经定好的规矩来下的。对手是谁,棋路如何,你心里都有数。”

  侯亮平的心跳,微微加速。

  “真正的棋局,不是这样的。”钟正国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侯亮平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平静,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

  “真正的棋局,棋盘之外,才是战场。有些棋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棋子,就已经被吃掉了。”

  钟正国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赵立春,动了。”

  他吐出了这个名字。

  侯亮平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赵立春,前汉东省委书记,如今身居高位。

  “他想更进一步,我也想。”钟正国说得云淡风轻,“但是,那个位置,只有一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共存的道理。”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侯亮平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场谈话的真正分量。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案件讨论,也不是一次对他工作的常规考评。

  这是**斗争的战前总动员。

  “汉东,是赵立春的老巢。他虽然走了,但根,还深深地扎在那片土壤里。他的儿子,他的门生,他提拔起来的那些干部,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钟正国又拿起一枚白子,下在了黑子的旁边,形成了一个对峙的姿态。

  闻言,侯亮平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高育良。

  那个如今的汉东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

  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一个完美的身份掩护。

  他又想到了那个在汉东声名鹊起的公安厅长,祁同伟。

  一个靠着个人英雄主义上位的莽夫,一个被高育良当成得意门生的棋子。

  这种人,最适合作为他这把刀的第一个祭品。

  这才是他渴望的舞台!

  在北京,在最高检,他办的案子再大,也始终笼罩在岳父的光环之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钟家的女婿。

  但汉东不一样。

  在汉东,他将是唯一的英雄。他是来自京城的利剑,是反腐的尖刀,是正义的化身。

  他要亲手导演一出大戏,一出“孤胆英雄勇闯虎穴,力挽狂澜扫除腐恶”的大戏!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侯亮平的成功,靠的是他自己无与伦比的能力和魄力,而不是什么裙带关系!

  这种建功立业的渴望,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力欲,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谦逊和恭敬的,但内心深处野心已经彻底苏醒。

  “爸,我明白了。”

  钟正国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他很满意侯亮平的这个态度。聪明,上进,而且懂得如何将个人欲望包装成崇高的事业。

  “你的任务,不是查几个**,判几个罪犯。”

  钟正国的指尖在棋盘上缓缓划过,“你的任务,是挖出赵家在汉东的资金链,找到他们和那些门生故旧之间利益输送的证据。尤其是那个赵瑞龙。”

  “赵立春是一棵大树,轻易动不了。但我们,可以先把他的树枝,一根一根地砍下来。枝叶没了,根就暴露了。”

  “沙瑞金会全力支持你。汉东省检察院的季昌明,是个老狐狸,但分得清风向。至于你的老师高育良……”

  钟正国顿了顿,“他会是你最大的助力,也可能会是你最大的阻力。他看重他那个汉大帮,你要学会利用这一点。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刀递给你,让你去砍他自己的人。”

  侯亮平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利用人性,这正是他最擅长的游戏。

  “爸,您放心。”

  “收拾东西准备好,沙瑞金那边省委会议通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钟正国挥了挥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棋盘上,“亮平,这么重要事情交给你,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是。”

  侯亮平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书房。

  沉重的红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他的妻子钟小艾正一脸担忧地等着他。

  “爸跟你说什么了?”

  侯亮平看着妻子,脸上是那种精心设计过的,混合着温柔、自信和一丝悲天悯人的微笑。

  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小艾,我要去汉东了。”

  “那里,有一群迷途的羔羊,在等待着他们的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