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玉米糊糊下了肚,一股子暖流从胃里轰然散开,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

  秦淮茹伸出舌头,仔细地舔过碗边,连最后一点余味都不肯放过。

  粗粮的颗粒感在舌尖上摩挲,磨出了一股子踏实的香甜。

  她麻利地收拾好碗筷,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转身就要出门。

  “妈。”

  棒梗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了秦淮茹即将迈出门的脚上。

  秦淮茹猛地回过身。

  儿子站在原地,从那个磨破了边角的小书包里,正万分小心地往外掏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慢,生怕弄坏了。

  终于,一个巴掌大的小笔记本,还有一支短到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被他双手捧着,往前一递。

  “妈,你不是要学东西吗?这个给你。”

  秦淮茹的喉咙瞬间像是被滚烫的铁水给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本子和这支笔,是棒梗在学校里得了第一,老师奖励的,他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时连写作业都舍不得用。

  “你用得上!”

  棒梗见她不动,又往前送了送,小脸绷得紧紧的,几乎是硬塞进了她的手里。

  “老师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是主任了,以后要记的东西肯定多!”

  那本子还带着儿子的体温,烫得她指节一根根收紧,直到泛起森森的白。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鼻腔里一阵酸涩翻涌。

  “好。”

  ……

  走进技术推广办公室时,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李建国那几个老油条一个都没到。

  何雨水正拿着抹布擦桌子,看见秦淮茹进来,手里的动作一僵,整个人瞬间绷直了,站得跟电线杆子似的。

  “秦主任,您这么早。”

  “嗯。”

  秦淮茹应了一声,没多说一个字。

  她径直走到那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前,先将饭盒“啪”地一声放下。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小本子,平平整整地摆在了饭盒旁边。

  左边是果腹的食粮,右边是儿子的期望。

  最后,她的手伸进工装口袋,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坚硬的金属。

  “哗啦”一声。

  一把黄铜钥匙被她攥在了掌心,沉甸甸的,压得她手心发烫。

  这把钥匙,将开启的,绝不仅仅是一扇门。

  “我出去一下。”

  她只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朝走廊深处走去,留下身后何雨水探究的视线。

  凭着昨天的记忆,秦淮茹站定在那扇厚重的铁门前。

  周遭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沉闷的跳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锁孔。

  “咔哒。”

  一声脆响。

  门被推开,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秦淮茹闪身进去,反手带上了门,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光骤然亮起。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让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她走到那张巨大的绘图桌前。

  桌上摊着何为民昨天画的那张图纸,旁边摞着几本砖头厚的德文词典。

  她的指尖拂过书脊,硬邦邦的,却烫得她指尖一缩。

  她没再耽搁,翻开了那本《德汉机械工程大词典》。

  然后,她拿起了棒梗给她的那支铅笔,翻开了那个小小的笔记本。

  她将那张自己看了一整天也没看明白的“西马克”卧式镗床零件图,在词典旁摊开。

  一个词一个词地对照。

  “Welle”……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轴。

  “Lager”……轴承。

  “Hydraulikpumpe”……液、液压泵。

  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母,开始慢慢露出本来的意思。

  她写得很慢,很费劲。

  小学那点墨水,让她看那些拗口的中文专业术语,跟看天书差不多。

  一个词看不懂,就反复地念。

  一个字记不住,就在本子上一遍遍地抄。

  铅笔头在粗糙的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寂静的资料室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突然。

  “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

  秦淮茹猛地抬头。

  是李建国斜,他正倚在门框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哟,秦主任,在这儿开上小灶了?”

  时间在“沙沙”的笔尖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当李建国和几个老师傅骂骂咧咧地抱着一堆图纸走进办公室时,已经是上午九点。

  “秦主任呢?”李建国没看到秦淮茹,皱起了眉。

  “秦主任一早就来了,说出去一下,还没回来。”何雨水回答。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建国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他们几个人为了那些“天书”折腾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结果,主心骨不见了。

  就在这时。

  办公室的门开了。

  秦淮茹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秦主任,您去哪儿了?”李建国迎了上去。

  秦淮茹没有回答他。

  她径直走到办公室中间那座“图纸山”前。

  她弯下腰,精准地从最底下抽出了一张图纸。

  正是那张把所有人都难住的“西马克”卧式镗床的总装图。

  她把图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她这个动作吓了一跳。

  “李师傅,各位师傅。”

  秦淮茹开口了。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喝水有些沙哑。

  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台‘西马克’,它的问题不出在机械结构上。”

  “它的核心是液压系统。”

  她拿起铅笔,在那张复杂的图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圈。

  “问题在这里。”

  “双向变量泵,和差动油路。”

  “我们厂那台,就是因为油封老化,导致变量泵内部泄漏严重。压力上不去,冲压臂才会时快时慢,精度全失!”

  “想要修好它,光换零件没用。得把整个液压油路全部清洗一遍,更换所有密封件,然后用更高标号的42号液压油!”

  秦淮茹一口气把这番话说完。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李建国还有那几个平均工龄超过三十年的老师傅,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们看着秦淮茹,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她刚才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