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宫里来人了!”

  “说是……说是贵妃娘**凤驾,已经……已经出宫了!”

  那家丁尖利刺耳的叫声,如同一瓢最冰冷的井水,兜头浇在了荣庆堂内所有还沉浸在震撼与狂喜中的主子们头上!

  什么?

  已经出宫了?

  不是说明日上元佳节才到吗?

  怎么会……

  怎么会提前了?

  “轰!”

  整个荣庆堂,不,是整个荣国府,瞬间,炸了!

  “快!快快快!”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刚刚还沉浸在对孙儿的骄傲与震撼中的贾母!

  她那张总是雍容华贵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名为“慌乱”的神情!

  她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敲击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都还愣着做什么?死的吗?”

  “快!摆香案!开中门!所有的管事、仆役、丫鬟、婆子,全都给我到大门口去!按品级,列队!跪迎凤驾!”

  “凤丫头!”

  她厉声喝道,“你,总揽全局!但凡有半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是!老祖宗!”

  王熙凤此刻也早已没了半分看戏的心情,她那张俏脸,因为极致的紧张与兴奋而涨得通红,应了一声,便如同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快!红毯呢?给我从府门口,一直铺到正殿!快!”

  “灯笼!所有灯笼,全都给我点上!要亮如白昼!”

  “还有你们这些小蹄子!赶紧回去换上最体面的衣服!谁要是敢在娘娘面前,丢了我们贾家的脸,我立刻就撕了她的皮!”

  泼辣干练的凤辣子,在这一刻,将她那恐怖的执行力与掌控力,发挥到了极致!

  整个荣国府,都因为她那尖利而清晰的命令,如同一台生了锈的巨大机器,开始“嘎吱嘎吱”地、慌乱而又拼命地运转起来!

  贾政更是吓得是魂飞魄散,他捧着那卷还带着墨香的图纸,只觉得烫手无比,也顾不得再摆什么工部尚书的架子,拉着同样手足无措的贾琏,一边跑,一边喊:“快!去换朝服!快去!”

  整个贾家,都陷入了一场甜蜜而又痛苦的、巨大的混乱之中。

  在这片混乱的海洋里,只有贾环,依旧站在原地,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看着那些如同没头苍蝇般乱窜的家人,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了然。

  提前驾临?

  这,恐怕不是圣上的心血来潮。

  而是那位深居宫中的大姐姐,在用这种方式,来测试这个家,真正的成色。

  她要看的,不是一场被精心排演的、完美无缺的戏剧。

  她要看的,是这个家,在面对突发危机时,最真实的反应,与最根本的底蕴。

  “有意思。”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几分挑战意味的弧度。

  他没有去参与那场无意义的混乱,而是转身,走入了那座刚刚才让他父亲惊为天人的“德馨楼”。

  他要在他自己亲手打造的、最核心的阵地之上,迎接这场,真正的大考。

  半个时辰后。

  当荣国府门前,终于勉强摆好了迎接的仪仗时,远处的大街尽头,一片浩荡的、金色的仪仗,已经如同潮水般,滚滚而来!

  “凤驾到!”

  伴随着太监那悠长尖利的唱喏声,整个宁荣街,都被彻底戒严!

  禁军开道,甲胄鲜明,刀枪如林!

  宫灯如昼,明晃晃地,照亮了半个夜空!

  十六名太监,抬着一顶用金丝楠木打造,四周垂着明黄色帷幔,顶上嵌着斗大东珠的八宝凤舆,缓缓而来。

  那凤舆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皇家的无上威严!

  “臣,荣国公世袭一等爵贾赦(工部尚书贾政),率合族人等,恭迎贵妃娘娘凤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以贾赦、贾政为首,荣国府门前,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连用眼角的余光,去**一眼那传说中的凤驾的胆子都没有。

  凤舆,缓缓停下。

  一只戴着赤金护甲的、洁白如玉的纤手,轻轻地,掀开了帷幔。

  一张雍容华贵,却又带着几分憔悴与思念的绝色容颜,露了出来。

  正是元春。

  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男丁,她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那站在最前方的、早已是老泪纵横的贾母,和一旁同样眼含热泪的王夫人身上。

  只一眼。

  这位在后宫之中,早已修炼得心如古井的贵妃娘娘,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凤目,便瞬间红了。

  “祖母……母亲……”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哽咽。

  “噗通”一声。

  在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目光之中,这位身份尊贵无比的皇妃,竟不顾宫中礼仪,在太监的搀扶下,直挺挺地,对着贾母和王夫人的方向,跪了下去!

  “女儿……女儿不孝!竟劳祖母与母亲,深夜迎驾!”

  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她那保养得宜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这一跪,这一哭,瞬间便冲垮了所有冰冷的皇家礼仪!

  “我的儿啊!”

  贾母再也忍不住,哭喊着便要上前。

  “娘娘!使不得!使不得啊!”

  一旁的太监们,吓得是魂飞魄散,连忙将元春扶起。

  一场庄重而肃杀的皇家省亲,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场,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感人至深的亲人重逢。

  一番繁琐的礼节过后,元春,终于在贾母和王夫人的左右搀扶下,踏入了这座她阔别了十数年的家。

  当她被众人簇拥着,引入那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大观园时,饶是她见惯了宫中富丽堂皇,也不由得被眼前这番景致,给深深地震撼了!

  “好!好一座大观园!”

  元春的眼中,异彩连连,由衷地赞叹道。

  她游览其间,对其巧思,更是赞不绝口。

  当她看到潇湘馆那片清雅的紫竹林时,她轻声道:“此竹,清越疏朗,最合林妹妹那不染尘俗的性子。只是,若能在林边,再设一处小小的活水流觞,引水浣笔,怕是更添几分雅趣。”

  当她看到稻香村那别致的田园风光时,她又笑道:“此地,最得天然之趣。日后,若能在此,举办‘耕织图会’,邀京中贵妇们,一同体验采桑养蚕之乐,怕是又要成为一桩风雅美谈了。”

  她每到一处,都能精准地点出其设计之精妙,又能在此基础之上,提出更上一层楼的、既风雅又极具商业价值的建议!

  其眼光之毒辣,其见识之广博,竟丝毫不逊于薛宝钗!

  贾政在一旁听得是眉开眼笑,与有荣焉。

  而王熙凤,则是越听心中越是惊骇!

  她知道,这位久居深宫的大姑奶奶,其心智与手段,怕是比她想象中,还要高深百倍!

  最后,当众人来到那座气势磅礴的“德馨楼”前时。

  元春,看着那座充满了“商业气息”的宏伟建筑,久久不语。

  贾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女儿会觉得此楼“有辱斯文”。

  可元春,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却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

  “此楼,甚好。”

  她转过头,那双深邃的凤目,第一次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地跟在人群最后,不言不语的贾环身上。

  那眼神,意味深长。

  夜宴,设在了德馨楼三楼,那最顶级的、不对外开放的紫金包厢之内。

  席间,一家人,其乐融融。

  元春,褪去了皇妃的威严,变回了那个温柔的长姐,她关切地,询问着每一个弟妹的学业与近况。

  可她那双锐利的凤目,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的一切。

  她看到了,宴席的菜品,虽然精致,却无半分逾制的奢靡,这证明,府中的用度,已极有章法。

  她看到了,王熙凤在调度仆役时,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说一不二的自信与威严,这证明,她已将府中的大权,牢牢地攥在了手中。

  她更看到了,当贾母与贾政,在提到“环哥儿”时,那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发自内心的信重与骄傲!

  她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一切变化的中心,都指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静地坐在末席,默默喝茶的、自己最不起眼的……三弟。

  宴席,渐入尾声。

  众人,皆已有了几分酒意。

  元春,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箸。

  她那张带着几分酒晕的、雍容华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却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笑容。

  她看着众人,轻声开口道:“今夜,得以与家人团聚,实乃我一生之幸。”

  “只是,还有些体己话,想与三弟,单独,叙一叙。”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贾环的身上!

  贾政的脸上,满是错愕与不解。

  王熙凤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而贾环,则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抬起头,迎上元春那双深不见底的、**一抹淡淡笑意的凤目。

  他知道。

  他站起身,对着元春,平静地,躬身一礼。

  “姐姐有命,弟,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