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紫金包厢之内,随着贾母、贾政等人满心困惑地起身告退,那股子其乐融融的家宴气氛,瞬间便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凝滞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奢华的宫灯,静静地燃烧着,将金色的光晕,洒在描金绘凤的紫檀木家具之上,却照不透那角落里,越发浓郁的阴影。

  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龙涎香,与那若有若无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属于权力与欲望的味道。

  元春的贴身大宫女抱琴,与另外两名心腹,悄无声息地将门窗关好,随即,如三尊木雕的菩萨,垂手侍立在元春的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整个包厢,被彻底隔绝成了一个,只属于姐弟二人的、绝对私密的领域。

  贾环依旧站在原地,身形笔挺,神情平静。

  他没有坐,也没有开口。

  元春没有看他。

  她只是缓缓地,端起面前那盏早已凉透了的雨前龙井,用杯盖轻轻地撇去浮沫。

  那动作,优雅而从容,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子久居深宫的、刻在骨子里的端庄与威严。

  可贾环,却敏锐地察觉到,她那戴着赤金护甲的、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她在紧张。

  亦或是在……

  期待。

  许久,许久。

  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坐吧。”

  元春的声音,很轻,却再无半分方才家宴之上的温和,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姐姐。”

  贾环也不客气,径直在离她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

  元春将茶杯,轻轻放下,那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目,终于,抬了起来,如两道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利剑,直直地刺向了贾环!

  “贾环。”

  她连“三弟”都懒得叫了,而是直呼其名。

  “我只问你一句话。”

  她的声音,冰冷而锐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这个家,如今,到底是谁在当家?”

  这个问题,问得又狠,又毒!

  它像一把手术刀,瞬间便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家族面纱,直指那最核心,也最敏感的权力归属!

  若是贾环回答,是老祖宗,是父亲。

  那便是虚伪,是欺骗,是在侮辱她这位贵妃娘**智商。

  可若是贾环回答,是他自己。

  那便是僭越,是狂妄,是坐实了自己“挟持家族,以下犯上”的罪名!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回答,都是死路的陷阱!

  贾环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还是小瞧了眼前这位大姐姐!

  她久居深宫,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斗兽场里,早已修炼成了一个,将人心与权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顶级高手!

  寻常的言语机锋,在她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贾环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种应对的说辞。

  可最终,他却选择了最笨也最真诚的一种。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对着元春,再次,深深地躬身一礼。

  “回姐姐的话。”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

  “如今的贾家,不是谁在当家。”

  “而是,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件事而当家。”

  “那就是,如何让姐姐您,在宫中,能坐得更稳,过得更好,再无半分后顾之忧!”

  元春那双锐利的凤目,微微一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没有想到,贾环竟会如此回答。

  这个回答,避开了所有关于“权力”的陷阱,而是将一切,都归于“孝心”,归于“忠诚”!

  这让她,根本无法再继续发难。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贾环!

  “说下去。”

  元春不动声色地道。

  “是。”

  贾环直起身,他知道,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了。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坦诚相告。

  他没有再绕弯子,而是将贾家之前的财政危机,将自己的“开源节流”之策,将那“皇家别院”的商业构想,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他没有丝毫的隐瞒,也没有半分的夸大。

  他只是用一种最平静,最客观的语气,陈述着一个又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知道,在元春这种顶级聪明人面前,任何的巧言令色,都是愚蠢的。

  唯有绝对的坦诚,才能换来,真正的信任。

  随着贾环的讲述,元春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威严的、雍容华贵的脸上,神情,在不断地变幻。

  从最初的冰冷与审视,到中途的惊讶与震撼,再到最后的……释然与……苦涩。

  当贾环,说到那句“此园每年的所有盈利,分文不取,尽数送入宫中,作为姐姐的私房钱”时。

  元春那双总是坚强而锐利的凤目,竟是猛地红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没有去擦。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贾环,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感动,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贾环看不懂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忧虑。

  “你……你以为,我召你来,是要怪罪你,将这园子,修得如此‘市侩’吗?”

  元春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自嘲的笑意。

  贾环没有说话。

  “你错了。”

  元春摇了摇头,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窗户。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她那华贵的宫装,也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她看着窗外那片,属于贾家的、万家灯火的夜景,那背影,在这一刻,竟显得有几分,说不出的萧索与孤独。

  “我非但没有怪罪你,我甚至,还要……感谢你。”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环儿,你可知,这宫里,是什么地方?”

  她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问道。

  “是天下最富贵的地方,也是……天下最花钱的地方。”

  “我身为贵妃,看似风光无限。可这风光背后,哪一样又不是用银子堆出来的?”

  “下面的太监、宫女,要打点吧?各宫的娘娘、嫔妃,逢年过节,要送礼吧?圣上身边那些得宠的近侍,要收买吧?”

  “还有,那些与我争宠的对手,她们哪个背后,没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娘家,在为她们,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金钱与助力?”

  “而我呢?”

  元春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苦笑。

  “我的娘家,在外人看来,是国公府邸,是何等的显赫。可实际上呢?早已是一个内囊尽失的空壳子!非但不能为我助力,反而,处处需要我,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面去为他们遮风挡雨!”

  她猛地转过身,那双通红的凤目,死死地盯着贾环!

  那眼神里,再无半分皇妃的威严,只有,一个女人,在绝境之中,最无助的、最真实的恐惧!

  “环儿!你可知,就在半月之前,皇后,那个王子腾的亲妹妹,她,竟敢当着我的面,嘲讽我,说我贾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我这个贵妃,不过是个空有其名的摆设!”

  “你可知,我当时,是何等的心如刀割!何等的……无地自容!”

  “我恨!我恨我自己,为何生在这贾家!为何要背负着这偌大的一个家族的荣辱!”

  “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这个家,真的败了,我也便随着它一同去了吧……”

  她的情绪,彻底失控了。

  这位在人前,总是端庄、威严、高不可攀的贵妃娘娘,在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露出了她最脆弱,也最真实的一面。

  贾环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从未想过,元春在宫中的处境,竟是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水深火热!

  他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元春,在发泄完心中的积郁之后,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她走到贾环面前,那双还带着泪痕的凤目,此刻,却射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的、灼热的光芒!

  她伸出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贾环的胳膊!

  那力道之大,竟让贾环都感到了一丝疼痛!

  “好兄弟!”

  她的声音,嘶哑,却又充满了最真切的、最迫切的恳求与托付!

  “今日,看到这座园子,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们贾家,还有救!我,也还有救!”

  “你那‘皇家别院’的构想,很好!非常好!”

  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凤目里,满是重生的希望!

  “环儿!我的好兄弟!”

  “贾家的未来。”

  她顿了顿,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托付。

  “姐姐……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