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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病……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烧红的、淬了剧毒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贾宝玉的灵魂之上!

  他那颗因理想破碎而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穿了!

  原来,在他眼中,自己竟不是一个需要被理解的兄长,不是一个需要被尊重的嫡子。

  而是一个……病人。

  一个和这个早已腐朽的家一样,病入膏肓,需要被他用那冰冷的、充满了金钱与利益的手术刀,来狠狠“医治”的病人!

  这,是何等的,轻蔑!

  何等的,侮辱!

  何等的,残忍!

  贾宝玉那双本已熄灭了所有光亮的桃花眼,在这一刻,竟是回光返返照般地,重新亮了一下。

  可那里面,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绝望。

  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虚无。

  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轻,从他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里,逸散出来,如同冬日里,最后一片枯叶,被寒风吹落时,那无声的叹息。

  他看着贾环,看着这个,他名义上的弟弟,实际上,却比任何仇敌,都更让他感到恐惧的魔鬼。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已没有了意义。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动作,僵硬,而迟缓,如同一个被人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

  他一步,一步,朝着门外挪去。

  那几个早已被这场惊天动的兄弟对峙,吓得噤若寒蝉的大掌柜,连忙如同躲避瘟疫一般,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贾环,没有阻止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怜悯的目光,看着他那踉踉跄跄,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倒的萧索的背影。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他之间,那最后一丝,名为“兄弟”的可笑的牵绊,已经彻底地斩断了。

  从此,陌路。

  贾宝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怡红院的。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的甬道之中。

  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

  袭人的呼唤,晴雯的哭泣,麝月的搀扶……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如同一个被驱逐的幽魂,回到了他这个,最后的也是唯一一个庇护所。

  可当他再次坐到那张他最心爱的、铺着猩红猩毡的软榻之上时,他却惊骇地发现,这个,他曾以为最温暖,最纯洁的港湾,也早已,被那个魔鬼的“病毒”,给彻底地污染了。

  他看着桌案上,那只他最喜欢的汝窑天青釉的笔洗。

  他的脑中,浮现出的却不再是它那雨过天晴般的温润色泽。

  而是,贾环那冰冷的声音——“这东西,拿到‘恒源当’,能当多少银子?”

  他看着,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奉上热茶的袭人。

  可他的眼中,看到的却不再是她那温柔体贴的关切。

  而是一个充满了算计的疑问——“她对我这般好,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因为我是这个家的嫡子,是她未来富贵的最大依仗?”

  他看着满屋子那些他曾视若珍宝的古玩、玉器、字画……

  可他的心中回响着的却是那个老仆李兴,那瘫软如泥的,丑陋嘴脸!

  背叛!

  欺骗!

  算计!

  利益!

  这个世界,脏了。

  彻底地,脏了。

  再也没有,一片干净的地方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的孤独与绝望,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待在这里,他迟早会疯掉!

  会变成一个和他那个魔鬼弟弟一样的,充满了怀疑与算计的行尸走肉!

  他要走!

  他要离开这个早已被铜臭彻底腐蚀的家!

  他要去寻找那个,只存在于他梦中的,真正的,“清净女儿国”!

  一个,没有算计,没有利益,只有最纯粹的,情与义的地方!

  一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贾宝玉那双本已空洞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光!

  他猛地站起身,那动作竟是出奇的充满了力量!

  “笔墨伺候!”

  他的声音嘶哑,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提起笔。

  那只总是因为多愁善感而微微颤抖的手,在这一刻竟是出奇的稳!

  他,要写一封信。

  一封写给这个他曾深爱如今却深恶痛绝的家的诀别信!

  也是一封,对他那个魔鬼弟弟的,最终的审判书!

  他的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那一个个带着血泪与悲愤的字迹,跃然纸上!

  “致,荣国府篡权之人,吾弟,贾环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已身在红尘,或已魂归离恨。然,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曾以为,此家,虽有瑕疵,然其根,尚存人情与温暖,尚有诗书与礼义。可自你掌权以来,我错了。”

  “你以‘治病’为名,行的却是刮骨剔肉,敲髓吸血之恶事!你,裁撤忠仆,断绝旁支,将百年情分,视若敝屣!你,以‘盈利’为纲,将这方寸园林,这女儿清净地变成了一座迎来送往,藏污纳垢的销金窟!”

  “你,毁了所有的一切!你,将这个家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只有‘利益’二字的巨大囚笼!”

  “你,不是这个家的救世主!你,是这个家最阴险也最恶毒的蛀虫!是一个,只知吸食家族血肉,以壮大自身私欲的禄蠹!”

  “今日,我,贾宝玉,不愿再与你这等,满身铜臭的禄蠹,同流合污!亦不愿,再留在这座,早已失去了所有温度与灵魂的华丽坟墓之中!”

  “红尘滚滚,浊浪滔天。我,自去也!”

  “去寻我那,真正的,清净女儿国!去寻那,不被金钱所玷污的,真情!去寻那,不被利益所亵渎的,艺术!”

  “从此,你我,恩断义绝!此生,再不相见!”

  “不肖子,贾宝玉,泣血,绝笔。”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一滴滚烫的泪,也随之滴落。

  在那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了一团,如同血迹般的墨痕。

  贾宝玉,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将那封,写满了他的悲愤与决绝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在了桌案之上,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转过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他没有带,任何金银玉器。

  他只是,从自己的那些宝贝之中,挑了三样东西。

  一柄,元春姐姐,省亲时,赐予他的白玉如意。

  一支,林妹妹,亲手为他,题过诗的紫竹洞箫。

  还有,一方,宝姐姐,送给他的,刻着“莫失莫忘”的金锁。

  这是他,与这个家,最后的一丝温情的牵绊。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没有半分的留恋。

  他看了一眼,那些还在门外,因为他的反常举动,而惴惴不安的丫鬟们,那眼神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没有走正门。

  而是,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怡红院后院,那扇最不起眼的,通往府外的小角门。

  他要去哪里?

  他要去,找琪官,蒋玉菡。

  他要去,那个被贾环嗤之以“服务”的戏班。

  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向那个魔鬼,做出最无声也最决绝的反抗!

  他要告诉他,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那三千两白银,更宝贵,更值得去守护的!

  吱呀――

  角门,开了。

  一道清冷的、惨白的月光,洒了进来。

  贾宝玉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踏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那无边的夜色之中。

  如同一滴水,汇入了,那滚滚的红尘。

  夜,更深了。

  怡红院内,却是一片死寂。

  “宝二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她的声音,在看到那空无一人的软榻时,戛然而止。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宝二爷?宝二爷?”

  她慌了,她将手中的汤碗,随手一放,开始在屋内疯狂地寻找起来!

  床底,没有!

  书案后,没有!

  内室里,也没有!

  整个怡红院,都找遍了,却依旧不见那个,她从小伺候到大,早已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的主子的身影!

  袭人的脸,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就在她,即将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尖叫出声之时。

  她的目光,忽然,瞥见了,那放在桌案之上,最显眼位置的,那封,写着“贾环亲启”的……绝笔信!

  她,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她踉踉跄跄地,冲了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封,对她而言,如同催命符般的信!

  她,不识字。

  可她却能从那一个个充满了悲愤与决绝的字迹之中,感受到那股子足以毁天灭地的滔天的绝望!

  “不……不……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那双总是温柔的眸子里,写满了世界崩塌般的恐惧!

  她知道出大事了!

  出天大的事了!

  “啊!”

  一声,凄厉的,划破了整个荣国府寂静夜空的,尖叫,从怡红院的方向猛地爆发了出来!

  袭人,只觉得眼前一黑!

  她手中的信,飘然落地。

  而她的人,也随之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她那颗,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宝二姨娘”这个美梦之上的心,在这一刻,伴随着那个,决然而去的背影彻底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