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感激地接过暖瓶,连声道谢。

  陈兰芝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只是眼里的光又深了几分。

  新生报到的热潮,来得快,去得也快。

  三天后,校门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张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木板床,也终于露出了它原本的面貌,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卖不掉的旧货。

  这天晚上,陈兰芝把这几天的收入全都倒在了床上,一沓沓的票子,混杂着各种面额的毛票,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的光芒。

  周福的眼睛都看直了,他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不敢摸,那样子活像个刚进城的土财主。

  “总共是一百八十七块六毛。”陈兰芝把账本合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满足,“刨去成本,净挣了一百二十块出头。”

  “一百二!”周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不亚于天文数字。

  陈兰芝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她把钱分成三份。

  最大的一份,她用手帕仔细包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另一份稍小的,她数出五十块钱,连同一些工业券,推到周建军面前。

  “建军,这钱你拿着。”

  “妈,太多了,我用不了这么多。”周建军连忙推辞。

  “拿着!”陈兰芝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大学生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跟同学出去吃个饭,买本书,都得花钱,别学你爸那副小家子气,兜里没钱,腰杆子都挺不直。”

  周福在旁边听着,脸一红,想反驳,但看了看床上的钱,又把话咽了回去。

  “剩下的这些。”陈兰芝指了指最后那一小份钱和卖剩下的旧货,“老周,你明天去趟废品站,把这些卖了,换来的钱,就当咱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周建军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操场跑两圈,然后去食堂啃两个馒头,就一头钻进图书馆,直到闭馆才回宿舍。

  宿舍里的两个北京室友,是干部子弟,穿着时髦,出手阔绰,嘴里聊的都是周建军听不懂的电影和音乐会。

  他们对这个从农村来的,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室友,谈不上排挤,但骨子里的疏离和客气,像一道无形的墙。

  周建军不在意,他牢牢记着母亲的话,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这天下午,他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水房打壶热水。

  刚走到拐角,就看见两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人,正抬着一个旧书柜,****地往楼上搬。

  其中一个,身形有些眼熟。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消瘦,头发也有些乱了,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裳,勾勒出单薄的肩胛骨。

  “哎,我说小高,你使点劲儿啊!这破玩意儿死沉!”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工人抱怨道。

  “来了来了。”那人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

  他侧过身,想换个姿势,一张脸正好暴露在周建军的视野里。

  周建军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那张脸,虽然瘦削了许多,也黑了不少,但那副熟悉的眉眼,那即便是干着粗活也下意识想去推眼镜的动作……是高远。

  那个意气风发,在钢铁厂指点江山,满嘴都是爱情和理想的上海工程师。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后勤工人的衣服,干着搬东西的粗活?

  周建民脑子里“嗡”的一声,母亲那带着几分讥诮的分析,又一次清晰地回响起来。

  “没了钢铁厂这块招牌,他那点技术想换钱,就得去看人家的脸色。”

  “他以为他是市场的香饽饽,实际上,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一块有点污点的肉。”

  高远也看见了他。

  他抬起头,擦了把汗,目光和周建军在空中相撞。

  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难堪,还有一丝慌乱。

  他下意识地松了手,想把沾满灰尘的手在裤子上擦一擦。

  “哎!你松手干嘛!”旁边的工友被书柜的重量坠得一个趔趄,差点没骂出声来。

  “对不住,对不住。”高远连忙重新抬好,和工友一起,把书柜费力地搬进了楼上的杂物间。

  周建军站在原地,没走。

  他想起了母亲的叮嘱,离他们家的事远一点。

  可眼下这场景,冲击力实在太大。

  高远从楼上下来,看见周建军还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他身上那股属于知识分子的清高和书卷气,已经被汗水和灰尘冲刷得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颓唐。

  “你是周建国他弟?”高远先开了口,声音干涩。

  “嗯。”周建军点了点头。

  “你考上这儿了?”

  “嗯。”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高远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许久,才自嘲似的笑了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周建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高远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苦笑,“我回上海了,工作不太好找。”

  何止是不好找。

  周建军从他那闪烁的眼神和憔悴的脸色里,几乎能想象出全部的画面。

  一个档案里写着作风问题,自动离职的工程师,在那个年代,想再进任何一个像样的国营单位,都难如登天。

  “后来,家里托了关系,说大学里缺个管后勤的,就到这儿来了。”高远的声音越说越低,像蚊子哼哼,“管管仓库,搬搬东西,也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说完,他抬起头,看着周建军,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在寻求某种认同,又像是在自我安慰:“其实也挺好的,这里都是文化人,环境好,清净。”

  周建军想起了他曾经在钢铁厂办公室里,对着厂长慷慨陈词的模样。

  “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是高尚的!”

  “我是在为爱情和自由抗争,我没有错!”

  那些掷地有声的话,如今配上他这副模样,显得无比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