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在这儿?”周建军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高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避开周建军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周建军心里全明白了。

  那个被他许诺了崭新世界的女人,那个他要带去上海住楼房穿新衣裳的李桂花,大概是没能陪他熬过画大饼的阶段。

  当**褪去,理想被现实打得粉碎,所谓的灵魂伴侣,最终还是败给了柴米油盐。

  “我、我还有活儿,先走了。”高远像是再也待不下去,匆匆丢下一句,转身就走,背影仓皇得像是在逃跑。

  周建军提着暖瓶,站在原地,看着高远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忽然觉得,母亲说得最对的一句话是。

  真正的聪明,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去走。

  而不是像高远这样,把人生当成一场戏,演到最后,才发现自己连个跑龙套的都不如。

  ……

  周建军是周日回的家。

  这是他上了大学后,第一次回来。

  兜里揣着母亲给的五十块钱,他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路过副食品商店的时候,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走进去,称了一斤猪头肉,又买了两瓶京市本地的汽水。

  钱虽然是母亲给的,可这东西是他自己买的。

  意义不一样。

  拎着东西推开院门,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里的大妈正端着盆浆洗衣裳,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扯着嗓子喊:“哎哟,大学生回来啦?”

  周建军不习惯这种热情,只点了点头,快步走向自家的倒座房。

  屋里,周福正躺在木板床上哼哼唧唧,说腰酸背痛。

  陈兰芝没理他,坐在小马扎上,正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拆一件旧衣服。

  她手脚麻利,剪刀使得又快又稳,准备把拆下来的好布料拼凑一下,给周建军做双新鞋垫。

  “妈,我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陈兰芝手上的动作一停,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

  那笑意从眼角一直蔓延到眉梢,把眼角的几丝细纹都挤了出来。

  “回来啦?快进来。”她站起身,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一看是猪头肉和汽水,嘴上嗔怪道:“乱花钱干什么?妈给你的钱是让你在学校吃好点,不是让你往家买东西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把猪头肉仔细用盘子装好的动作,却透着一股子高兴。

  床上的周福也一骨碌爬了起来,看见肉,眼睛都亮了:“嘿,建军会办事儿,知道你爹我馋肉了。”

  周建军把汽水放到桌上:“爸,妈,你们尝尝。”

  陈兰芝把猪头肉切了一半,用油纸包好,另一半切成片,撒上点蒜末酱油,端上桌:“晚上吃,这会儿先垫垫肚子。”

  她又给周建-军倒了碗凉白开,“在学校怎么样?吃得惯吗?宿舍的人好不好处?”

  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周建军早就料到的。

  他一一答了,说食堂的饭菜还行,就是油水少,宿舍的同学也都客客气气。

  “客气?”陈兰芝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那就是处不来呗?”

  周建军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陈兰芝也没追问,她给儿子纳鞋垫的针脚又密了几分:“处不来就处不来,咱不去巴结谁,也不怕谁,把自个儿的事做好,书念出个名堂来,比啥都强。”

  一家三口就这么坐着,说着话。

  周福喝了口汽水,甜得直咂嘴,一脸没出息的享受模样。

  聊了一会儿学校的琐事,周建军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放下水碗,迟疑地开口:“妈,我在学校碰见一个人。”

  “谁啊?”周福随口问。

  “高远。”

  这两个字一出口,周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手里的汽水瓶都忘了放下。

  陈兰芝的反应却平淡得多,她甚至连头都没抬,手里的针线穿梭如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像是在问,然后呢?

  周建军看着母亲平静的侧脸,把他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说高远穿着后勤工人的衣服,跟人一起抬一个又重又破的旧书柜,汗流浃背,形容憔悴。

  他说高远看见他时,脸上那种震惊、难堪又慌乱的神情。

  “他说他回了趟上海,工作不好找,托关系才进了大学后勤,管仓库,搬东西。”周建-军的声音很低,“看着跟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陈兰芝手里针尖穿透布料的“簌簌”声。

  半晌,周福才把那口汽水咽下去,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开了腔:“该,真是老天开眼,让他当初那么狂,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以为离了钢铁厂地球就不转了?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得干粗活。”

  他越说越来劲,仿佛亲眼看到高远落魄的样子,自己也跟着扬眉吐气了一把:“还上海工程师呢,我呸,我看他连咱们乡下泥瓦匠都不如!还带着李桂花去上海住楼房?我看到底是谁跟着谁吃了糠。”

  陈兰芝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她没看周福,而是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不紧不慢地问:“建军,你怎么看?”

  周建军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母亲会问他,想了想,老实道:“觉得挺可怜的,也觉得,妈你当初说的话,都说中了。”

  “可怜?”

  陈兰芝嗤笑一声,那笑里没什么温度,“他有什么可怜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当初他要是老老实实在钢铁厂待着,凭他的技术,现在还是人人敬着的工程师,是他自己非要把一脑袋浆糊当爱情,把别人的算计当真情,一头扎进去,谁拉得住?”

  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线头,将做好的鞋垫放在一边。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一腔热血的蠢,他以为他抛弃一切是为了爱情,是为了自由,实际上,他就是个没看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没了单位那块铁招牌,他那点技术在别人眼里算个屁?人家凭什么要一个档案上有污点,还自作主张离职的人?”

  周福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只觉得解气,却没想过这么多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