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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妮儿,来烧锅。”

  “来了妈!”王安慧脆生生应着,利落地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熟练地抓起一把干草引火。

  “老大,中午吃什么菜?”陈秀红一边淘米,一边问。

  “中午把那猪肉,切一些烧大白菜吧!然后炒个小炒牛肉。”王安平回道,手里的菜刀稳稳地落在牛腿上,剔着肉。

  “不过日子了?”陈秀红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案板上那点精贵的猪肉,“省着点吃能熬到过年呢。”

  “哎吆!您就听我的,就是了。”王安平头也不抬,刀刃贴着骨头游走,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陈秀红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将两个牛腿子,给收拾一下,将上面剩下的肉,也给切下来。”

  “知道了。”王安平应着,将剔下的一片带着油花和酱色的熟肉放到旁边的盆里。

  他瞥了一眼堂屋里局促地坐在条凳上的草儿和小草儿,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活生生的两个人,两张嘴,不是说安顿就能安顿的,问题就是这成分的问题,确实让他有些头疼!

  三妹王安慧像只嗅到腥味的小猫,蹭到竹床边,眼巴巴地看着盆里越堆越高的肉块。

  “干什么呢?别再这边,本身地方就不大,你又凑过来干什么呢?”王安平用胳膊肘轻轻挡了她一下。

  “我肚子饿了。”王安慧**瘪瘪的小肚子,声音拖得老长。

  “对了,三妮,”陈秀红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盖上锅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去你大姐家,大姐给你包红包了没有?”

  王安慧一听,立刻警惕地捂住自己棉袄口袋,小脸绷紧了:“妈,大姐给我的!”

  “你一个小孩子要钱干什么呢?给妈妈,妈妈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买花衣裳。”陈秀红伸出手。

  王安平闻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这场景真是跨越时空的熟悉。果然,不管是任何年代,妈妈帮你“存着”压岁钱的话术,都如出一辙。

  “大姐给我的,我不给你!”王安慧把口袋捂得更紧了。

  “你要干什么呢?给妈妈,妈妈给你攒着,等你要的时候,妈妈再给你。”陈秀红循循善诱。

  “给她吧!”王安平笑着解围,把最后一片熟肉剔进盆里,“等着明年上学了,让她自己留着买笔和本子。”

  “妈,您听到了没有?”王安慧像是得了圣旨,小腰板都挺直了,“哥说让我留着!明年我要去读书了!”

  “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读书干什么呢?”陈秀红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你也不想一想,你大哥挣点钱多不容易……”

  “那是我哥说的,又不是我说的。”王安慧小声嘟囔着,赶紧转移话题,“哥,要哪个盆?”

  “去把水缸上面那个陶盆端过来。”王安平指了指。

  王安慧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端盆了。

  陈秀红趁机凑近王安平,压低声音,朝堂屋那边努了努嘴:“老大,那两个丫头……谁家的?看着怪可怜的。”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

  王安平手下动作顿了顿,同样压低了声音:“周瘸子家的。”

  “什么?”陈秀红手一抖,差点碰翻了盐罐子,她惊得声音都变了调,看着一脸平静的王安平,“你怎么……你怎么将他家两个丫头给带回来了?你不知道她们爹是……是特务吗?”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气音吐出来的,带着恐惧。

  “我知道。”王安平的声音很沉静,“我答应周瘸子了,说要好好照顾她们。”

  “你……你怎么能答应周瘸子这种事呢?”陈秀红急得直跺脚,锅里的水汽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脸,“我们家自己的日子都紧巴巴地,吃了上顿愁下顿,你还……唉!老大,你让妈说你什么才好呢?这种人,这种身份,我们能沾吗?沾上了就是一身腥啊!”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后怕和焦虑。

  “妈,没事的,”王安平放下刀,看着母亲的眼睛,声音沉稳,“说起来,周瘸子这事儿……也是因为我。”

  他简略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包括周瘸子对他动了杀心,他被迫举报以求自保。

  “……虽说周瘸子干这种事,确实是错的,该抓。但他这两个闺女是无辜的,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王安平的目光扫过堂屋那两个单薄的身影,“就是因为我举报,才让她们一夜之间没了爹,妈也卷了家当跑了,沦落到睡草垛的地步。您说,我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要真撒手不管,她们冻死饿死,或者被人祸害了,这孽……不也算在我头上了?”

  陈秀红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年轻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脸,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人,心肠软,听到自家儿子这样说,想到那两个丫头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也像被针扎了似的难受。

  是啊,要不是儿子举报,换成别人,她们家自然不用管这烫手山芋。可偏偏是儿子……这社会是什么光景,她虽不敢明说,心里却是透亮的。那大的丫头都十三了,出落得眉清目秀,真要没人管,在这混乱的年月里,下场可想而知……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颤。

  “周瘸子,我记得他们家不还有亲人?她们舅舅家呢?”陈秀红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道。

  “妈,您觉着可能管吗?”王安平苦笑一下,拿起菜刀继续处理生肉部分,“她亲妈都跑了,把家里房子、粮食全变卖了,卷着钱走了。您觉得她那外家,能收留两个‘特务崽子’?不划清界限就算好的了。”

  “唉!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陈秀红愁容满面,一边搅着锅里的米粥,一边絮叨,“让你别老往那深山老林里钻,你不听!这下好了,惹祸上身了吧!你才十六岁,家里这担子本来就压得你喘不过气,这又多两张嘴……”

  她后面的话没再说出口,只是又瞥了一眼草儿。这丫头虽然现在面黄肌瘦,但眉眼周正,身量也和自家二妮儿差不多高了。

  老大天天说要装穷,可这穷家破院的,哪有好姑娘愿意嫁进来?这草儿……要是能养在身边,过两年说不定就能给老大当媳妇了。

  至于成分问题……眼下这乡下地方,只要不是明面上的批斗对象,关起门来过日子,倒也没人天天盯着。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竟让她对收留这两个“麻烦”,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母亲的隐秘考量。

  很快,两个牛前腿上的肉都被剔了下来,分成了熟肉和生肉两堆。厨房里,大铁锅炖煮的白菜猪肉渐渐散发出**的荤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土灶间。

  王安平不得不承认,他这位母亲,在有限的食材和调料下,总能做出抚慰人心的家常味道。

  他将那堆烤熟的牛肉块倒进另一口大锅里,堆得冒尖,估计得两大锅才能装下。这还不包括那几块带着骨头的牛排。

  牛排他打算直接红烧,滋味更足。他倒入买回来的酱油、撒上些珍贵的八角、拍碎的姜块,又加了些盐和糖,最后舀了一大瓢水没过肉块。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对烧火的二妮儿王安慧吩咐道:“二妹,这锅底下多加些硬柴,烧旺点,炖它两三个钟头。”

  “知道了哥!”王安慧响亮地应着,往灶膛里塞进几根粗实的木柴,火苗顿时蹿高,**着漆黑的锅底。

  “老大,洗洗手吃饭了。”陈秀红从锅灶中间那个温着水的陶罐里,用竹筒舀了些热水倒进旁边的瓦盆里。

  王安平“嗯”了一声,走到灶台边,把手浸在温热的水里搓了搓,拿起搭在盆沿的旧毛巾擦了擦。看着母亲正用木勺往几个粗瓷碗里盛饭,“妈,我自己来。”

  “妈给你装好了,来,快吃!”陈秀红把一碗堆得冒尖的米饭塞进王安平手里,碗边上还搁着一根煮得软糯的山芋,“那两个丫头呢?过来吃饭了。”她朝堂屋喊道。

  “东东呢?还没回来?”王安平端着碗,环顾了一下没看到弟弟的身影。

  “甭管他!这野小子,玩疯了!”陈秀红没好气地说,“东东,你真得好好管管了,越来越皮,一点正形都没有!”

  王安平点点头,心里记下了。“那吃饭。草儿,小草儿,过来吃饭。”

  两个小丫头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厨房门口。灶房的暖意和饭菜的香气让她们冰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过来。

  “盆里有热水,洗洗手。脸的话,等一等吧,晚上烧水给你们好好洗个热水澡。”王安平对草儿说。

  草儿低低地“嗯”了一声,拉着妹妹去洗手。

  三妹王安慧抱着自己的小碗,飞快地跑到桌子边,挨着王安平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哥哥碗里冒尖的白米饭,又看看自己碗里那浅浅一层米饭和一根大山芋。

  王安平笑了笑,拿起自己碗里的山芋,就要用筷子给她拨饭。

  王安慧却连忙端着碗躲开了,小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菜碗。她懂事,一次两次吃哥哥碗里的饭可以,但不能总这样。这个家,全靠大哥撑着,大哥要是吃不饱,谁还能养这个家?

  王安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一暖,夹了几片油亮的炒牛肉放进她碗里。

  “哥,”王安慧凑近他,小声地、带着点撒娇的期盼,“我要大肥肉。”她馋那油汪汪、香喷喷的肥肉丁。

  王安平用筷子在盛着白菜烧肉的大海碗里仔细翻了翻,汤汁里飘着零星的肉片,大多是精瘦的。“那有大肥肉呢?肉都给妈炼成油了。”家里缺油水,肥肉炼油是常态。

  “肥的,肥的,你看那儿!”王安慧眼尖,指着碗底一块半透明的、颤巍巍的肥肉丁。

  王安平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的肥肉丁挑出来,稳稳地放进妹妹的碗里。指望老妈做饭舍得放多少肉?这碗白菜烧肉里能尝出点肉味,已经是她老人家极大的“奢侈”了。

  草儿和小草儿也端着盛了饭的碗,怯生生地走到桌边,却不敢坐下。

  “草儿,你们坐吧,”王安平指了指旁边的条凳,“在我家用不着客气,就当自己家。”

  陈秀红也端着自己的碗走过来,把两双筷子放到她们面前:“坐吧,草儿,小草儿是吧?到了家就别见外,想吃什么自己夹,千万别饿着。”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知道了,婶子。”草儿低声应着,拉着妹妹小心地坐下。

  陈秀红转身进了里屋,把还在床上酣睡的小妹抱了出来,用一块半旧的包被裹得严严实实。小家伙被抱到饭桌边,**惺忪的睡眼,一看到王安平,顿时醒了神,小嘴一咧,奶声奶气地喊:

  “大哥!大哥七肉肉!七肉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王安平失笑,从自己碗里挑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炖得软烂的肥肉丁,直接塞进她张着的小嘴里。“你呀,看到大哥,除了‘七肉肉’,就没别的了?”他宠溺地捏了捏小妹的脸蛋,又拿起筷子,分别给草儿和小草儿的碗里,各夹了一筷子油润的白菜和几片酱色的小炒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