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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爷,三奶奶新年好!大老姨,大老婶新年好!”王安平带着弟弟妹妹们踏进三爷爷王信家堂屋的门槛,声音洪亮地拜年问好。

  “新年好!新年好!草狗你也新年好啊!”三奶奶脸上笑开了花,连忙招呼,“孩子们,来来来,快进屋坐会儿,外头冷!”说着就转身走到条案旁,抓了两大把炒得喷香、还带着热乎气的花生,不由分说地塞进二妹王安琴和几个小的手里。

  “草狗,站着干啥?坐啊!”三爷爷王信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指了指旁边的条凳,声音沉稳。

  他接过王安平恭敬递上来的香烟,“桌上摆的瓜子、花生、还有茶叶蛋,自己拿着吃,别跟三爷爷这儿装客气!老大媳妇,给草狗泡杯热茶来!”

  “三奶奶,真不用!”王安平连忙摆手推辞。

  “让你坐你就坐!”王信眼皮一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安平应了一声“哎”,挨着条凳边坐下。

  堂屋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炒货香和淡淡的烟味。他环视了一下这熟悉的屋子,问道:“二老姨和小老姨,今年还不回来过年?”(注:老姨在当地指比父亲小的叔伯)

  “隔着千山万水呢,来回一趟路上就得耗掉好几天,总共才放几天假?折腾啥!”王信吐出一口烟圈,“都拜完年了?跑一圈累坏了吧?”

  “差不多了,最后来您这儿坐坐。”王安平笑了笑,看着大老婶端着热气腾腾的粗瓷茶杯过来,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谢谢大老婶!”

  “跟婶子还客气啥?”大老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草狗,吃啊!别干坐着!”她指了指桌上堆得冒尖的吃食。

  王安平点点头,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弟妹妹们说:“你们几个先回家吧,我跟三爷爷唠会儿嗑。”

  王信看着王安平欲言又止、眉宇间带着化不开忧色的样子,没好气地用烟杆敲了敲桌沿:“有屁就放!搁这儿扭扭捏捏的,是不是皮痒欠抽了?”

  王安平微微锁紧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他内心挣扎得厉害:这话,该不该说?不说,想到未来可能饿殍遍野的景象,尤其是王家村这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于心难安;说了,万一三爷爷不当回事,或者泄露出去引来麻烦呢?

  可王家村的兴衰,跟他王安平早已是休戚相关。

  这年月,宗族就是最硬的靠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来无论他是想在山里打造避世桃源,还是倒腾物资时行差踏错,都离不开族人的庇护和遮掩。

  一个村子要是出了劳改犯,整个村子的名声都臭了,连说媳妇都难。

  再者,他王安平终究是肉长的,想到前世听闻的饿殍惨状,想到活活饿死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他无法袖手旁观。

  山谷里的秘密基地他自信能守住,外人也很难找到那处隐秘的世外桃源。普通村民就算饿急了,也只会在近山活动,组织狩猎队也深入不到那里。风险,或许可控?

  “三爷爷,”王安平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下来,“今年的光景,您老……真没看出点啥不对劲来?”

  王信一愣,烟都忘了抽,疑惑地看着他:“啥光景?你小子说话怎么云山雾罩的?痛快点儿!”

  “您说呢?”王安平抬起头,目光灼灼,“去年下半年,正经下了几场透雨?数都数得过来!这都过了年了,才憋憋屈屈地下了那么一场小雪,还没盖住地皮呢!您老种了一辈子地,心里就没点谱?”

  王信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眉头也慢慢拧成了疙瘩。他确实没往深处想,经王安平这么一点,心里猛地一沉:“你的意思是……明年要闹大旱?”他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王安平沉重地点点头:“十有八九!而且是大旱!”

  “真要是老天爷不开眼,那也没法子!”王信摆摆手,试图用长辈的沉稳压下心底泛起的凉意,“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国家还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赈灾粮总会有的!你个小娃娃,操这份心干啥?”

  “三爷爷!”王安平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您想的太简单了!我去镇上办事,听人私下里议论,说今年不光是咱们这儿,北边几个省,还有南边的云省,都闹了旱!粮食减产得厉害!老天爷这是……不给活路啊!”

  他顿了顿,看着王信陡然变色的脸,“您再看看我们这儿这点可怜的雪?您最好托人问问,问问您那些老战友,问问老关系,看看他们那边的情况!要是情况都不好……”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姓王的,这十里八乡加起来,那可是两三千张嘴!到时候,国家就算想救,能救得过来吗?鞭长莫及啊!我们不能把活命的指望,全押在别人身上!得靠自己!”

  他目光紧紧锁住王信:“我的意思是,咱们得早做打算!不能再按老黄历种地了!多种点抗旱的!山芋(红薯)!玉米!这东西耐旱,产量也稳当!比那离了水就蔫吧的水稻强百倍!趁着开春前,想法子多弄点种子来!”

  玉米在当地种得少,多是当零嘴儿种在菜园边。但王安平知道,这是旱年保命的宝贝!

  王信沉默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凝重。

  堂屋里一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过了好半晌,他才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有些沙哑:“行!这事儿……我记下了!过些日子,我去镇上邮局,想法子给我那几个老伙计挂个长途电话,探探风声!”

  “三爷爷,”王安平稍稍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沉重,“我的本事,您多少知道点。我对……对一些事情的感应,比常人要强。这些天,我看着这天,心里头总是慌得厉害,眼皮子也跳!再想想这雨水……我这心,就没踏实过!总觉得……要出大事!”

  王信抬起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深深看了王安平一眼。

  这孩子脸上的忧惧做不得假。

  他长长吐出一口烟,仿佛要把心头的阴霾也吐出去一些:“知道了。”他拿起桌上一个煮得深褐色、散发着五香味的茶叶蛋,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安平手里,“吃个鸡蛋!压压惊。别想那么多了,天塌不下来!今儿中午就在这儿吃,让你大老婶弄点好的。”

  王安平握着温热的鸡蛋,感受到老人传递过来的、无声的安抚和担当,心里稍微定了定,但还是摇头:“不了,三爷爷,家里……”

  “让你留下就留下!”王信眼睛一瞪,那股子说一不二的威严又回来了,“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大年初一,陪三爷爷喝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