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侧,六部档案库。

  这里是帝国的记忆,是一座由故纸堆砌而成的、沉默的巨山。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桐油和时光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然矗立,架上那数以百万计的卷宗,记录着大周朝数百年的风雨荣辱,也埋葬着无数的机密与阴谋。

  当那扇沉重的、需要四名太监合力才能推开的库门在贾环身后缓缓关闭时,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这无穷无尽的、沉默的过往。

  “国库亏空,积弊日深。北方大旱,南方洪涝。问:若无银可拨,无粮可调,当如何,方能不使一民饿死,不叫一地生乱?”

  皇帝的题目,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这不是策论,这是天问。

  一道将历朝历代所有名臣将相都可能问倒的、真正的“无米之炊”。

  贾环没有立刻去翻阅卷宗。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浩如烟海的档案面前,闭上了眼睛。

  现代投行精英的思维,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瞬间启动。

  无银可拨,无粮可调。

  这不代表天下真的没有银和粮。

  这只代表,属于“朝廷”的银和粮,已经枯竭。

  而真正的财富,如同一条条潜藏于地下的暗河,正以土地、房产、金银、珠宝、古玩、商货的形式,沉淀在那些王公贵胄、士族门阀、豪商巨贾的府库之中。

  问题不是“无”,而是“堵”。

  是财富的流动性,被彻底堵死了。

  皇帝要的,不是一个变出银粮的戏法,而是一个能让这些沉淀的财富,重新流动起来,去滋润那些干涸龟裂的土地和嗷嗷待哺的灾民的……

  方法。

  一个在现代金融体系中,再基础不过的概念,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信用。

  国家的信用。

  用国家未来的税收能力作为抵押,向现在持有财富的阶级,借一笔救命的钱。

  这,就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想通了这一点,贾环才睁开眼睛,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冰冷而锐利的决心。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但他也知道,要将这个超越时代的概念,包装成这个时代的君王与臣子能够理解并接受的“圣王之道”,他需要从这故纸堆里,找到理论的依据与历史的支撑。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贾环彻底扎根在了这座档案库中。

  他没有去碰那些光鲜的起居注,也没有去看那些激昂的战报。

  他看的,是户部历年的税赋总录,是盐铁专营的流水账,是漕运的耗羡亏空,是历次大灾之后,朝廷是如何通过加征、摊派、募捐等方式度过危机的失败案例。

  他看得越多,心便越沉。

  这个帝国的财政体系,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税基单一,过度依赖农业税。

  商税被士大夫阶层视为“与民争利”的末技,征收体系混乱,大量税源被地方官吏和豪强侵吞。

  每一次的“募捐”,都演变成对底层商户的无情盘剥,而真正的权贵,却总能以各种理由逃脱。

  这是一条死路。

  他必须开创一条全新的路。

  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照在贾环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上时,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卷卷宗。

  在他的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宣纸。

  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行行清晰的、足以让整个帝国为之震动的标题。

  《论国家信用之本与财富流转之术“国信券”发行总纲》他要做的,就是发行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国债”!

  他提笔,蘸墨,笔锋在纸上飞走,一个惊世骇俗的金融体系,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型。

  其一:何为“国信”?

  贾环开篇便引《尚书》,称“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强”。

  他将“信用”这个概念,与国家的“天命”和皇帝的“圣德”紧紧捆绑。

  他提出,国家最大的财富,并非金银,而是天下臣民的“信赖”。

  只要这份信赖在,国家便可“凭信而立,凭信而借”。

  其二:何为“券”?

  他将“国信券”定义为“朝廷向天下臣民借贷之凭证”。

  此券由户部发行,有皇帝玉玺和内阁副署,以大周未来十年之税赋为担保。

  凡购买此券者,非是商贾之举,乃是“为国分忧,与君同舟”之义举!

  其三:如何借?

  贾环的设计,精妙而又充满了诱惑。

  分级发行,全民参与:国信券分为三等。

  上等,以万两为单位,面向王公勋贵、顶级门阀。

  中等,以千两为单位,面向各路富商、地方士绅。

  下等,以百两、十两为单位,面向普通地主、富裕市民。

  让每一个有余钱的阶层,都能参与到这场“为国分忧”的盛宴中来。

  利以诱之,名以荣之:他设定了一个年息六厘的利率。

  这个利率,高于当时任何钱庄的存息,却又在朝廷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这,是“利”。

  更重要的,是“名”!

  他建议,凡购买国信券达一定数额者,可由朝廷赐下“乐善好施”、“忠君体国”的牌匾,其子孙在科举、入仕上,可获“优评”。

  对于购买数额最大的豪商,甚至可以破格授予虚衔,允许其穿戴特定等级的冠服!

  这,是直指人心的阳谋!

  对于那些富可敌国却地位卑**的商人来说,一个能光宗耀祖的“名”,其诱惑力,远胜于金山银山!

  以券换权,定向疏导:最关键的一步。

  贾环提出,一部分国信券,可以不必用真金白银购买。

  那些手中握有大量盐引、铁引、茶引等资源的商人,可以用这些“特权凭证”来折价兑换国信券。

  如此一来,朝廷兵不血刃,便能将这些被少数人垄断的、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资源,重新收归国有!

  其四:如何还?

  这是整个计划的核心。

  贾环清晰地指出,发券筹措的资金,绝不能用于填补宫中用度或官吏俸禄。

  必须成立一个由皇帝直接掌管、北静王等人监督的“赈灾与兴业基金”。

  所有资金,专款专用!

  七成用于北方大旱的赈灾,以工代赈,兴修水利,恢复生产。

  三成用于南方,疏浚河道,加固堤坝,扶持桑蚕丝织。

  “以借来之水,浇灌枯萎之田。待田地复苏,庄稼丰收,则税赋自来。届时,朝廷以丰年之税,偿还旧日之债,信义昭于天下,则国库可期永固!”

  当贾环写下最后一个字,他整个人几乎虚脱。

  但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份薄薄的几页纸,将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

  然而,这还不够。

  他想起了那个关键的问题流动性。

  国信券的期限是五年、十年。

  若是在此期间,持有者急需用钱怎么办?

  若不能变现,那这国信券,依旧是一潭死水。

  一个更大胆、也更宏伟的计划,与“荣国银号”的构想,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他提起笔,在总纲的最后,加上了一条补充建议。

  附议:设“大周宝钞提举司”,官方授权,允民间资本参与,成立“官商合办荣国银号”,为“国信券”提供交易、抵押之便。

  凡国信券,皆可在此银号内,按市价自由买卖。

  朝廷可从中抽取交易之税,既增国库收入,又保财富流通,一举两得!

  至此,一个完整的闭环形成了。

  发债筹钱,用钱生钱,再用未来赚的钱还债。

  同时,建立一个官方背书的金融市场,来确保债务的流动性,并从中持续不断地吸取养分。

  这套组合拳,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他将这份凝聚着他全部心血与智慧的策论,工工整整地誊抄好,放入一个特制的锦盒之中。

  他走出档案库的大门,刺眼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卫七早已等候在门外。

  “三爷,圣上已在紫宸殿等候多时。”

  贾环点了点头,捧着锦盒,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代表着帝国权力之巅的宫殿。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皇帝最严苛的审视,和整个朝堂之上,那些守旧派大臣最猛烈的攻訫。

  他手中的,是救国之良方,也是引火烧身的催命符。

  但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条路,从他穿越而来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逆天改命,环抱青天。

  这青天,便是他要亲手缔造的、一个全新的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