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大周朝的权力中枢。

  殿内盘龙金柱直抵穹顶,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映出文武百官朝拜的身影。

  此刻,这里却空旷得只剩下三个人。

  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是天威难测的皇帝。

  侍立在旁的,是神情凝重,既有期待又有担忧的北静王水溶。

  而跪在殿中央的,便是手捧锦盒,身如青松的贾环。

  “平身,赐座。”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一个小太监立刻搬来一个圆凳,放在贾环身后。

  贾环谢恩后,却只坐了半个臀部,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知道,这不是恩典,这是考校的开始。

  “三日已到。”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朕的难题,你可有解了?”

  “回禀圣上。”

  贾环将锦盒举过头顶,“草民不敢言‘解’,只有一策,请圣上御览。此策,或可解国库之危,救万民于水火。然,此策亦是虎狼之药,行之得当,可起死回生;行之不慎,亦可动摇国本。故而,草民恳请圣上,屏退左右,天听独断。”

  此言一出,水溶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贾环这话说得太大,也太狂了。

  皇帝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欣赏。

  他要的,就不是那些四平八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陈词滥调。

  他挥了挥手,殿内侍立的太监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留下水溶一人。

  “说吧,朕,听着。”

  贾环深吸一口气,打开锦盒,取出的却不是那份总纲,而是另外一张白纸。

  他没有一开始就抛出“国信券”这等惊世骇俗之物,而是先讲了一个故事。

  “圣上,北方大旱,若无粮,民必为盗。南方洪涝,若无银,堤必崩毁。然,臣以为,国库之内无银,不代表天下无银。譬如这京城之内,王公府库中所藏之金玉,可敌国库十年之税。江南豪商地窖中所埋之白银,可铺满通往扬州之官道。这些财富,如同被冰封的江河,静滞不动,是为‘死钱’。而灾区嗷嗷待哺之灾民,急需之银粮,是为‘活命’。臣之策,便是要破冰取水,以‘死钱’,救‘活命’!”

  他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破冰之器,非是刀兵,非是强征,乃是圣上您手中至高无上之‘君权’与‘信义’!”

  他这才将那份《国信券发行总纲》,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水溶代为接过,转呈御前。

  皇帝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份策论。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为惊异,再到难以置信的震撼!

  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皇帝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荒唐!”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猛地将策论拍在龙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响!

  “以未来之税,补今日之缺?此无异于寅吃卯粮!以商贾之利,诱天下之心,更是将朝廷置于与民争利的市侩之地!还有这‘官商合办银号’,允其交易凭证,岂不是说,朕的信义,竟可如货物一般,任人买卖估价?此举,置朝廷体面于何地?置朕的颜面于何地?”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压得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颤抖。

  水溶的额上,瞬间渗出了冷汗。

  贾环却依旧跪得笔直,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他知道,皇帝的怒,并非真的否定,而是源于这套理论对君主集权发出的、最根本的挑战与震撼。

  “圣上息怒!”

  贾环朗声道,“臣之策,看似寅吃卯粮,实则是‘以时换势’!我大周如今之困,困在‘一时’。只要能度过这一两年的灾荒,待天下承平,生产恢复,则税赋必增。以未来丰年有余之税,补今日灾年不足之缺,乃是精打细算之道,非是败家之举!”

  “至于‘与民争利’,更是无稽之谈!圣上,天下之财,藏于民,亦是藏于国。让那些‘死钱’流动起来,商人得利,朝廷得税,灾民得活,乃是一举三得之善政!若将财富禁锢于府库地窖之中,使其发霉生锈,于国于民,又有何益?”

  “而最关键的‘银号交易’,”

  贾环的声音越发铿锵,“恰恰是保全圣上信义之根本!若国信券只可买,不可卖,一旦持有者急需用钱,便会怨声载道,转而唾弃朝廷,是为失信于民!允其交易,则进退有路,来去自如。百姓见其有利可图,往来不绝,只会彰显天下人对圣上信义之追捧!圣上的信义,非但不会贬损,反而会在这万千交易之中,化为真正的、可以驱动天下的黄金白银!”

  他猛地一叩首,声震金殿!

  “圣上!治大国如烹小鲜,亦如治水!堵不如疏!与其禁锢财富,使其泛滥于地下,不如开渠引流,使其遵从圣上之意,流向最需要它的田间与河堤!此,方是真正的王道!真正的……生财之道!”

  死寂。

  长久的死寂。

  皇帝怔怔地坐在龙椅上,他看着跪在殿中的少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却闪烁着足以洞穿千古的智慧光芒。

  “以时换势”、“开渠引流”、“藏富于国”……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句,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敲碎了他固有的认知。

  许久,他缓缓地、缓缓地捡起那份策论,重新看了起来。

  这一次,他看得极慢,极仔细。

  “水溶,”他忽然开口。

  “臣在。”

  “你以为,此策,如何?”

  水溶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皇帝在给他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后的考验。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圣上,臣以为,贾环之策,如同一把双刃剑。其利,可开万世未有之财源;其弊,亦可启潘多拉之魔盒。若行此策,关键不在于‘券’,而在于‘人’。”

  “哦?”

  “发券之人,必须是圣上您最信赖的股肱。用钱之人,必须是能吏干臣。而最关键的,是监管之人,必须是六亲不认、只忠于圣上您一人的……孤臣!”

  水多说完,深深地看了贾环一眼。

  皇帝笑了。

  他走下御阶,亲自将贾环扶起,那双洞察一切的眸子里,再无半分怒意,只剩下一种找到旷世珍宝的、极致的欣赏。

  “好一个‘孤臣’!”

  皇帝拍了拍贾环的肩膀,“贾环,朕再问你,若朕允你行此策,你,可敢做这个手持双刃剑、行走于悬崖之上的……孤臣?”

  “臣,万死不辞!”

  贾环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好!”

  皇帝大笑,“朕,今日便为你破例!不设衙门,不入六部!朕特设‘大周宝钞提举司’,品秩暂定为正三品,由你贾环,出任第一任‘提举使’!独立于内阁之外,直接对朕负责!北静王水溶为副使,从旁襄助!”

  “朕再赐你一道密旨,户部、工部、兵部,所有百年陈档,任你调阅!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拿出详细的施行章程。三个月后,朕要让这‘国信券’,通行于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之上!”

  ……

  京城,多宝当铺外。

  薛蟠已经在这里枯等了三天。

  他从最初的焦急,到中间的愤怒,再到现在的惶恐不安。

  他不敢去找贾环,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日日派人来这里打探消息。

  这天下午,他正坐在当铺对面的茶楼里,心烦意乱地喝着闷茶,忽然听见邻桌的几个客商在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扬州出大事了!新任盐政使是个活阎王,把那些盐商的老底都给掀了!据说光是查抄的私盐,就堆成了一座山!”

  “何止啊!我还听说,有个京里来的什么国舅爷,想趁机倒卖盐引,结果被人给黑吃黑了!三万两银子,连同人,都陷进去了!现在官府正全城通缉呢,说是勾结盐枭,意图谋反!”

  “哪个国舅爷这么倒霉?”

  “好像是姓……姓薛……”

  “轰!”

  薛蟠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个铁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京里来的、国舅爷、姓薛、三万两银子……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脏上!

  他踉踉跄跄地冲出茶楼,抓住一个刚从南方回来的客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客商被他吓了一跳,看他面如死灰,不忍地道:“爷,您还是别问了。扬州府的通缉令都贴出来了,画像上的人,跟您……倒有七八分相像。您……您快跑吧!”

  “跑?”

  薛蟠呆立在当场,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往哪儿跑?

  家底掏空了,田产抵押了,如今更是背上了“勾结盐枭,意图谋反”

  的滔天大罪!

  他完了。

  薛家,彻底完了。

  他忽然想起了贾环,想起了那个一脸真诚地劝他“三思”的少年。

  不!

  不是他!

  他也是被骗了!

  他也是受害者!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要去找贾政!

  他要去找王夫人!

  他要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个阴谋!

  然而,他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跑出两步,几名穿着便衣、眼神凶狠的汉子,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

  为首的,正是王熙凤的心腹管事,旺儿。

  “大爷,得罪了。”

  旺儿的声音冰冷无情,“我们奶奶有请。您这桩事,牵连太大。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您还是……先在我们府里‘养病’一阵子吧。”

  薛蟠在绝望的嘶吼中,被堵上嘴,拖进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王熙凤的院内。

  听完旺儿的回报,她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示意将人“好生看管”。

  她没有丝毫的得意,因为一个更让她恐惧的消息,刚刚从宫里传来。

  “大周宝钞提举司……提举使……”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官衔,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于千斤。

  她知道,她和贾环之间的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

  不,甚至不能称之为战争。

  那只是一场……

  单方面的屠杀。

  她缓缓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依旧美艳,却已失了所有神采的脸,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无声的、冰冷的眼泪。

  不是为薛蟠,不是为王家。

  是为她自己。

  她知道,属于她王熙凤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而那个她最瞧不起的庶子,正站在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冷冷地,俯视着她,和这座即将被他彻底颠覆的荣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