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根儿下,一处原本属于内务府、积年闲置的旧仓院,一夜之间,被挂上了崭新的匾额。

  匾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正是御笔亲书的“大周宝钞提举司”七个大字。

  这里,便是贾环的衙门,他权倾朝野的起点。

  没有盛大的开府仪式,没有百官的道贺。

  整个衙门,除了几十名从工部和户部调拨来的、战战兢兢的老吏和书办,便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身如标枪,时刻立在贾环身侧的护卫卫七。

  另一个,便是新任的、年仅十四岁、品秩正三品的提举使贾环。

  贾环对这处简陋的衙门没有丝毫在意。

  他要的不是排场,是效率。

  开衙的第一天,他没有说一句场面话,只是将所有人召集到空旷的院中,下达了三条命令。

  第一,将所有旧有的桌椅柜子全部搬出,换成统一规格的长条桌,仿照后世流水线的模式,设立“卷宗录入”、“数据核算”、“图表绘制”、“沙盘推演”四个区域,让工作流程一目了然。

  第二,向司天监借调京城及大周十三省最精确的舆图,悬挂于正堂。

  向工部索要所有水利、漕运、官道的工程图纸。

  向户部索要近二十年的税赋、人口、灾变记录。

  他要建立的,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最完整的大数据中心。

  第三,薪俸。

  所有调拨来此的官吏,薪俸在原有基础上,翻倍。

  但,实行“末位革退”制。

  每月底,将由贾环亲自考核,办事效率最低、出错最多的三人,立时辞退,永不叙用。

  这三条命令,如三颗惊雷,在这些混了一辈子日子的老油条中间炸响。

  他们看着那个面容稚嫩,眼神却比千年寒冰还要冷的少年长官,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股源于骨髓的恐惧。

  他们知道,这里,不是养老的闲差,而是一个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修罗场。

  与宝钞提举司这边雷厉风行的紧张气氛截然相反,内阁之中,气氛压抑得仿佛要凝固。

  首辅大学士张廷玉,须发皆白,此刻一张老脸却涨得通红。

  他手中的狼毫笔,因为主人的愤怒,笔杆竟发出了“咯吱”的轻响。

  “荒唐!简直是旷古未闻的荒唐!”

  张廷玉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墨汁四溅,“一个黄口小儿,一无科举功名,二无疆场之功,竟因几句危言耸听的‘算学’,便一步登天,官拜三品,执掌国之财脉!圣上……圣上此举,是将我等为国操劳一生的老臣,置于何地?”

  下首,吏部尚书李光地亦是面沉如水:“张阁老息怒。下官担心的,还非官职品阶。而是那所谓的‘国信券’。此物,名为‘为国分忧’,实为‘与民争利’!以六厘之息相诱,天下财富必将蜂拥而至,不再投入实业田产,转而追逐这虚无缥缈的纸上之利。长此以往,国之根基,农业与实业,必将动摇!此乃动摇国本之毒计啊!”

  户部尚书田文镜更是捶胸顿足:“更可怕者,是那‘官商合办银号’!允其交易‘国信券’,价格随行就市。岂不是说,我大周的国债,竟能像菜市场的猪肉一般,任人估价买卖?一旦有奸商巨贾在背后操控价格,或高买,或低卖,便可扰乱天下金融,甚至裹挟朝廷!届时,我大周的经济命脉,是握在圣上手中,还是握在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手中?”

  三位阁部重臣,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心惊,越说越是愤怒。

  他们都是这个帝国的精英,他们或许贪婪,或许恋权,但他们对这个由儒家思想构建了千年的稳定体系,有着近乎偏执的维护。

  而贾环的这套东西,对他们而言,不是良方,而是病毒!

  是一种会彻底颠覆现有秩序、将一切都拖入未知深渊的、可怕的病毒!

  “不行!”

  张廷玉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是老臣谋国的决绝,“此事,我等,必须死谏!”

  “附议!”

  “附议!”

  李光地和田文镜同时起身。

  半个时辰后,三位代表着大周朝文官集团最高权力的重臣,联袂入宫,长跪于紫宸殿外,请求面君。

  他们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各部司的堂官,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宝钞提举司内。

  贾环正对着巨大的地图,用不同颜色的朱笔,标注着北方旱灾与南方水患的区域范围。

  卫七如同一尊雕塑,立在他身后。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贾……贾提举,”

  小太监的声音都在发抖,“圣上有旨。”

  贾环转身,只见那托盘之上,堆着小山一般高的奏折。

  每一本,都用明黄的丝带捆着,代表着这是出自内阁重臣之手。

  “圣上口谕,”

  小太监尖着嗓子,将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些,都是弹劾你的。说你妖言惑众,祸国殃民。朕让你都看看。看完之后,给朕也写一本。朕想看看,是你这把新刀快,还是他们那些老骨头硬。”

  说完,小太监如释重负,放下奏折,逃也似的跑了。

  卫七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虽是武人,却也知道,这每一本奏折背后,都代表着一股足以翻江倒海的巨大势力。

  贾环却笑了。

  他走上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打开一看,正是首辅张廷玉亲笔所书,洋洋洒洒,痛陈“国信券”之三大弊,十六小害。

  他没有丝毫的愤怒,反而像是看着一件有趣的艺术品,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若此事波澜不惊地推行下去,反而说明其中隐藏着他未曾察觉的巨大风险。

  如今,反对的声浪越大,越是证明,他的刀,已经精准地刺在了这个帝国最肥硕、也最腐朽的利益集团的要害之上!

  他将奏折放下,没有去理会剩下的那些。

  他踱步到窗前,看着院中那些正被衙役们费力搬动的崭新桌椅,心中,一个更大胆、更釜底抽薪的计划,已然成型。

  你们说我与民争利?

  你们说我动摇国本?

  那好,我就让你们亲眼看看,当真正的利益摆在面前时,你们所信奉的那些圣贤之道,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贾环回头,只见探春提着一个食盒,俏生生地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三弟,我……我听说了宫里的事。”

  探春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热气腾腾的点心,“我怕你没心思用晚膳,特意让厨房给你做的。你……没事吧?”

  贾环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在这座冰冷的府邸、这盘波诡云谲的棋局中,这位同胞姐姐,或许是唯一一个,真心为他担忧的人。

  “我没事。”

  贾环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姐姐放心,这点风浪,还翻不了我的船。”

  “可是……那可是张阁老他们……”

  “张阁老,也是要吃饭,要养家的。”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这‘国信券’,还没有让他们看到,能落进自己口袋里的好处。”

  探春听得云里雾里。

  贾环看着她,忽然问道:“姐姐,你可知,这京城之内,最大的钱庄银号,是哪几家?”

  探春想了想,道:“自然是德源昌、恒通记、四海通这些老字号了。听说,他们背后的东家,都与朝中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德源昌的背后,好像……好像就有张阁老家的影子。”

  “这就对了。”

  贾环笑了,那笑容,自信,而又带着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他走到那堆弹劾他的奏折前,拿起张廷玉的那一本,在探春不解的目光中,用朱笔在奏折的封皮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定向招标。”

  他放下笔,对探仿道:“姐姐,帮我个忙。明日,你以我的名义,向京城所有排得上号的钱庄银号,发一份请柬。”

  “就说,我大周宝钞提举司,受圣上之命,即将发行第一期‘国信券’,总额,暂定为五百万两。”

  “但,朝廷人手有限,精力不足。故而,这五百万两的承销之权,将采取‘定向招标’之法,择优而取。凡有意‘为国分忧’,为圣上分劳的银号,皆可前来我这衙门,一叙详情。”

  “我倒要看看,”

  贾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一块足以让任何人富可敌国的肥肉摆在面前时,是张阁老的圣贤文章硬,还是德源昌的算盘珠子,打得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