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和兵部尚书的一力推动之下,加征剿饷的诏令迅速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接到这个命令,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员们都激动坏了。

  要问这帮老爷们最爱干的公务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征税了。

  朝廷不征税,他们哪来的油水可捞?

  北直隶,真定府府衙。

  一个面容清瘦、看似儒雅的官员,正端坐在署衙大堂内,仔细研读着朝廷的邸报。

  “朝廷每亩只加征九厘,这怎么能够?”

  此人正是真定府知府俞文杰,他看着手上的邸报十分不耐,

  “下面的百姓缴纳的多为碎银,成色不一。”

  “府衙还得将其熔铸成锭上缴户部,这其中的损耗难道就不算进去了?”

  一旁的幕友心领神会,躬身道:

  “东翁明鉴。”

  “火耗之征,自古有之,亦是维系地方运转所必须的税额。”

  “如今剿饷紧急,熔铸、运输,耗费尤巨。”

  “依在下看,这火耗……或可定为两成?”

  俞文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道:

  “两成?你最近改吃斋念佛了?”

  “既要体恤朝廷难处,确保饷银足额及时解送;也得顾及府衙上下、各县同僚的难处吧?”

  “改为三成!“

  “务必晓谕各县,今秋一定得足额收上来!”

  就这样,皇帝的命令还没出府衙,便被套上了第一层枷锁。

  在下发的邸报中,朱由检明令各地每亩只得征收九厘银子,可到了真定府地方上过了一手,就变成了每亩至少一分一厘,甚至一分两厘!

  多出来的三成火耗,则成了一种变相掠夺。

  它将顺着知府俞文杰定下的调子,层层加码,直至绞死所有底层百姓。

  但该说不说,像俞文杰这类只收三成火耗的官员,还属于良心未泯的。

  在更为边缘贫瘠的陕西延安府,当地知府甚至一度将火耗提到了五成。

  理由也很简单,边地银贵物**,熔铸损耗甚巨。

  巡抚孙传庭听了这个无耻的理由,气得差点拔剑砍了延安府知府。

  他苦心整顿了大半年的吏治,这征税的邸报一来,顷刻间就要化为乌有。

  陕西各地压抑已久的贪墨之风,开始如雨后春笋一般,重新冒头。

  无独有偶,在卢象升总督的宣府和大同,拿着圣旨的官员们肆无忌惮,打着为朝廷“征税分忧”的名义,大肆在民间搜刮。

  去岁清兵入关,宣大的老爷们可是损失了不少财产,如今正好在百姓的头上补回来。

  而卢象升对此也是无可奈何,他虽然爱民如子不假,但皇帝是君父,君父的命令他又怎么能违抗呢?

  上行下效,大明朝的根基就这样被一点点蛀空。

  很快,政令便下发到了真定府的获鹿县,知县杜逸凡对于如何加征,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他深知在这官场上没银子铺路,必定是寸步难行。

  上司俞知府定下了三成火耗,他也不好公然抗命,只得向下加码。

  在大明,有关具体饷银的征收,最终还是要落到各里甲的甲长头上。

  因此,杜逸凡便派人通知各村里甲的里长,态度十分坚决:

  “朝廷加征剿饷,乃是平贼安民之急需!”

  “尔等身为甲首,负有催科之责,务必按期足额收缴!”

  “若有刁民抗缴,或无力缴纳者,按律当由尔等包赔,此乃国法,不容徇私!”

  所谓包赔也很简单,就是一种基层赋税连带责任。

  只要里甲内有人逃税,那么缺少的税额将由里长承担。

  这种制度,就如同悬在各位里长们头顶的利剑。

  虽然他们在乡间也算略有田产、家资充盈,但也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之辈,自然不肯承担他人的赋税。

  为了转嫁压力,这些里长们便开始花样百出的对下勒索。

  在获鹿县三元里,里长贺朗便规定,凡是来缴纳赋税的农户,除了正项和火耗银之外,必须额外再交一笔“跑腿钱”。

  对此,他甚至还美其名曰:催促、登记、汇总、解送等工作,都需要上上下下交接打点,所以收些利息也无可厚非。

  如果有农户不肯交这笔跑腿费,贺朗便故意拖延,不给他登记上票,或者登记了却压着不上报。

  农户们拿不到官府盖印的完税凭证,便是欠饷,随时可能被衙役锁拿问罪。

  许多百姓为了早日了解这桩祸事,只能咬牙东拼西凑,甚至不惜借那月息五分的印子钱,也要将这笔钱交上。

  说起来,这跑腿费也就三五十文,或许在老爷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却是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这还不算完,征饷的最后一道盘剥环节,早就在县衙的户房等着了。

  在缴完税银后,百姓们还需要在此开具“税银实收凭证”,才算走完了整套流程。

  闷热的户房里,充斥着算盘声和嘈杂声。

  具体经手造册登记、核验银钱的,都是些地位不高却手握实权的胥吏。

  他们常年盘踞于此,熟悉各种规章漏洞,更是盘剥的行家里手。

  农户徐开田,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攥着好不容易借来的银子,战战兢兢地来将其投入银柜。

  他名下仅有十亩薄田,按照朝廷算法,正饷加火耗,应缴一钱一分多银子。

  但当他拿到吏员递出来的单子,却发现上面竟要他缴一钱四分!

  “差……差爷,这数目,是不是算错了?”

  “小的只有十亩地……”

  看着手里的凭单,徐开田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那负责清点银柜的吏员头也不抬,冷哼道:

  “错什么?”

  “剿饷清册乃按户房存档编制,白纸黑字,岂能有错?”

  “每亩正饷九厘,火耗三成,还有册费两文!”

  “你有十亩地,册费便是二十文,折银一分,合计不正好是一钱四分?”

  徐开田懵了,

  “册费?啥是册费?”

  吏员见他纠缠不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造册难道不用笔墨纸张?不用人力核算?”

  “这钱难道要县太爷替你出?”

  “要缴就快缴,不缴就滚,别耽误后面的人!”

  “爷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对清册有疑问,想重新核对的话,那耗时可就长了,而且还得另缴一笔核对费!”

  徐开田还想争辩,那吏员干脆把单子一收,丢下一句:

  “下一个!”

  便不再理他。

  徐开田在县衙外徘徊了三天,求告无门。

  眼看期限将至,他最终只能**泪,把家里养的下蛋母鸡给卖了,才堪堪凑足了多出来的三分银子。

  但户房的胥吏却不依不饶,又找他要所谓的“代劳费、加急费”等杂项。

  徐开田前后多花了近二钱银子,才换回一张轻飘飘的完税凭证。

  而他名下那十亩地,一年风调雨顺,刨去种子、耕牛、正税,所得也不过一两多银子。

  如今各地都在闹灾,地里减产严重,这些额外的盘剥,几乎夺走了他大半年的收成。

  在剿饷摊派的各个府县,像徐开田这样被故意刁难、拖延,最终不得不多缴数倍“正赋杂税”才得以脱身的农户,比比皆是。

  有更倒霉的,被拖上两三个月后倾家荡产,只能卖儿卖女。

  与此同时,为了迎合上意,进一步搜刮民财,户部尚书程国祥又想了个法子。

  他在奏疏中引经据典,以唐代曾收取“间架税”为例,建议向城镇居民开征“房屋门面税”。

  而朱由检自然是从善如流,又来了个“暂借民间房租一年。”

  经户部商讨后,由朝廷下发通知,规定不论大户小户,一律按临街门面,每间征税银一钱。

  这道命令到了地方,更是给了各级官吏肆意妄为的借口。

  有的地方官趁火打劫,自行加码,规定每间门面内只要有房,就要征收税银一钱。

  哪怕只是临街搭了个棚子卖炊饼,也得按“门面”交税。

  无数引浆贩夫的升斗小民,纷纷被这突如其来的“门面税”逼的走投无路,家破人亡。

  就连被誉为首善之地的京师,城里的百姓们也是怨声载道。

  他们不敢明着咒骂皇帝,只能像明世宗时,把年号“嘉靖”改为“家净”一样。

  私下将“崇祯”改成了“重征”,并以童谣传唱。

  嘉靖朝,家净光。

  崇祯年,重征忙。

  龙旗换马面,锅底映日光。

  尽管民间已经是哀鸿遍野,但端坐在紫禁城里的朱由检却充耳不闻,只顾着沉浸在“三月平贼”的美梦里。

  各地的民脂民膏相继押解到了京师,杨嗣昌精心规划的战略行动,终于等来了启动资金。

  按照他的部署,两百多万两饷银被相继运往各省,开展招兵、练兵运动。

  凤阳、泗州、承天三地,因其是老朱家的祖陵所在,地位特殊,各自分得了五千兵额的饷银。

  他们的任务就是坚守不动,以确保大明龙兴之地的风水不被破坏。

  这笔钱,多半用于加固城墙、修缮陵寝卫所,以及维持当地驻军的日常开销,与机动作战关系不大。

  五省总督洪承畴,因其直面农民军老巢和关外威胁,责任重大,所以分得了三万兵额的饷银;

  七省总理王家桢,由于负责统筹中原剿匪事宜,同样分得三万兵额饷银。

  由于杨嗣昌意图换帅,所以这笔饷银暂时还留在京师,要等熊文灿上任后,才发下去。

  这两部是计划中的追剿主力,饷银主要用于招募、训练和装备一支能够野战的精锐部队。

  此外,凤阳、陕西巡抚,各分得一万人兵额的饷银;

  湖广、河南巡抚,由于地处中原腹心,是流寇活动最猖獗的区域,也各自分得一万五千人兵额的饷银。

  这些巡抚麾下的官兵,主要任务是协防与堵截,配合主力作战。

  两百八十万两饷银被杨嗣昌分配的井井有条,但到了地方上的环节,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这些沾满了百姓血泪的钱财,在流入各个军营的过程中,又遭到了层层克扣。

  这年头吃空饷、喝兵血乃是常态。

  名义上有一万额兵,但实际上能有七千足额,那便算主将清廉了。

  而用于购置军械、甲胄、马匹的款项,也都被经手官员和将校们雁过拔毛。

  军营里充斥着各种劣质武器,刀剑生锈卷刃不谈,就连长枪的木杆也都是些破**。

  盔甲那就更不用提了,一件布面甲上能有几十铁片,都能算它做工精良。

  可对于最底层的普通士卒们,他们却纷纷表示知足了。

  装备再差能差到哪儿去,总比卫所里那些老古董强多了吧?

  再说了,咱弟兄们总算是能领到饷银了,吃上皇粮了。

  营地里的伙房里,难得一见的升起了炊烟,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几点油腥。

  各种克扣虽然存在,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朱由检的严令,或许是因为杨嗣昌的催逼。

  总之,确实有近半的饷银,实打实地发到了明军的手上。

  粮食虽然都是些陈米,但至少能让大伙把肚子填饱,不至于再去干些偷鸡摸狗之事。

  这些微不足道的实惠,对于长期处于饥饿、欠饷边缘的底层士兵来说,不亚于打了一针**。

  “兄弟们!朝廷没忘了咱们!”

  “银子、粮食都送来了!”

  “咱吃饱了饭,练好了本事,才能杀贼立功,报效皇恩!”

  感受着军营里日渐高涨的士气,各级哨官们也适时站了出来,轮流鼓动军心。

  于是,军营的操练场上出现了多年未见的火热景象。

  官兵们喊着号子,反复地操练阵型,互相拼杀。

  尤其是新招募的卫军,更是对眼前的好日子倍感珍惜,训练起来格外卖力。

  总算是有了点盼头,想必应该能活下去了吧.

  就在各省巡抚、总督招兵买马,训练士卒的同时,一支七八人的精干小队,秘密从京师赶赴了两广。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考察杨嗣昌推举的剿贼总理人选,熊文灿。

  熊文灿,字太蒙,四川泸州人。

  此人自诩知兵,实际上却是个志大才疏、大言无实之辈。

  他的主要政绩,便是在福建巡抚任内,招抚了海盗郑芝龙,并借此升任两广总督。

  在郑芝龙的帮助下,熊文灿相继平定了各地山匪水贼,甚至还一举剿灭了海盗刘香。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朝堂里获得了一个“知兵”的名头。

  两广物产丰饶,又是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是各种奇珍异宝、海外新奇之物的汇集地。

  熊文灿深谙官场钻营之道,时常搜罗各种珍贵特产,贿赂朝中权贵,一心只想长期霸占两广总督这个肥差。

  可由于生性多疑,朱由检一直对熊文灿的“军功”心存疑虑。

  毕竟这次为了征收剿饷,他可是背上了“重征”的骂名,所以朱由检对总理一职的人选,那是慎之又慎。

  为了打消疑虑,他特地派出一名心腹太监,借口前往广西采办药材,实则秘密潜入广东,以考察熊文灿的虚实。

  熊文灿不明就里,只知道来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便使出了惯用的笼络手段。

  他又是奉上厚礼,又是大摆宴席,极力巴结天使。

  整整十日饮宴不停,各种山珍海味、歌舞助兴,将崇祯派来的耳目伺候得舒舒服服,乐不思蜀。

  某天,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值场间气氛热烈之际。

  那太监故意将话题引到了中原战局上,哀叹道:

  “如今中原流寇猖獗,生灵涂炭,可惜啊,满朝文武,竟无人能为皇爷尽力分忧!”

  熊文灿此时已经喝得满面红光,醺醺然有些忘乎所以。

  听到这话,他一时间豪情上涌,竟猛地一拍桌案,怒骂道:

  “衮衮诸公,误国误民!”

  “一班前线将帅,更是推脱无能,致使流贼糜烂!”

  “若是让熊某前去,必定能将其一举剿灭!”

  那太监听了这话,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屏退左右,站起身握着熊文灿的双手,推心置腹地说道:

  “熊公,实不相瞒,咱家并非什么采办药材的。”

  “这趟出来,是奉了皇爷的密旨,特地前来考察您的!”

  “依在下数日观之,您果然胸中有雄才大略,更难得是勇于任事!”

  “以此看来,非熊公不足以平定寇乱!”

  “咱家这就回京复命,想必皇上的旨意旦夕将至,您还是早做准备吧!”

  熊文灿听闻此言,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酒后失言,闯下了大祸。

  自家事自家知,中原那个烂摊子,各路流寇凶悍狡诈,官军派系林立,岂是他能轻易解决的?

  熊文灿心中懊悔不迭,脸上青红交错。

  情急之下,他话锋一转,开始陈述其中困难,想要那太监重新复命。

  他说自己虽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但客观上仍有“五难四不可”,比如粮饷不继、各方掣肘、贼势浩大等等。

  主要就是强调自己并非不愿剿贼,实在是条件所限,有心无力。

  那太监还以为他是在谦虚推脱,便笑着打断道:

  “熊公所说的这几件难处,待咱家面见皇爷,定然立刻为您请命。”

  “只要主上应允,必定全力支持,无所吝惜。”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熊文灿也不好再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讪讪地应承下来。

  等那太监回京后,果然在朱由检面前,将熊文灿的“才气”和“抱负”大大肆吹嘘了一番。

  说他如何痛心国事,如何慷慨请缨,俨然是一位被埋没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朱由检听了这番描述,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打消,很快便下了决心。

  他于十月,正式任命熊文灿为六省总理,兼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之衔,全权负责中原剿匪事宜。

  靠着吹嘘和贿赂上位的熊文灿,只因为一场酒局,就被推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执掌平寇重担。

  这对于大明朝上下,无疑是一种偌大的讽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