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城破的消息,如同深冬的寒风,迅速刮遍了黔贵山川。

  消息传到水西,一众原本还存着观望心思的土司头人们,顿时傻了眼。

  “什……什么?”

  “贵阳这就破了?”

  头人化沙捏着前线传来的线报,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更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可是贵阳啊!”

  “当年咱们围了整整十个月,死了几万人都没啃下来的硬骨头,怎么三个月就没了?”

  帐内一片死寂,他们中有不少人,当年都曾跟着安邦彦围攻贵阳,比如阿乌密、化沙等人。

  谁也没想到,仅仅三个月的时间,贵阳就被汉军给攻破了。

  众人围坐在火塘旁,个个是唉声叹气,面色灰败。

  这帮水西头人与贵州总兵许成名结盟,本来是想让明军依托坚城,在正面抵挡汉军兵锋;

  而他们这帮地头蛇,则凭借对黔地山川的熟悉,绕后截断汉军粮道,令其不战自溃。

  起初,这策略确实起到了些效果,汉军的粮道频频受扰,粮草辎重不能及时运抵前线。

  但汉军反应也很快,立刻派兵回援,守卫粮道。

  听说领兵的还是个小将,但行事作风却十分狠辣。

  有一回他发现了阿乌密副将的踪迹,竟然亲自带队,锲而不舍地追了三天两夜。

  这小子钻老林、爬陡崖,像跗骨之蛆般咬住了阿乌密的副将,硬生生将其生擒活捉。

  经此一遭,化沙、阿乌密等人再也不敢轻易出击。

  从自那以后,粮道沿线戒备森严,巡逻队往来不绝。

  众人见无机可乘,又忌惮那小将的搏命追杀,只得悻悻缩回水西老巢,另作图谋。

  听说汉军围攻贵阳的消息,众人最开始还很兴奋,认为贵阳城高墙厚,必定能挡住汉军一段时间。

  而他们只需要静静等待,等汉军久攻不下,疲惫之时,发起突袭,就能将其一举击溃。

  当年巡抚王三善就是用这个法子,将安邦彦的十万大军给击溃的。

  他们只需要有样学样就是了。

  可万万没想到,仅仅三个月过去,贵阳陷落,许成名战死,明军献城投降的噩耗就传了过来。

  这让他们如何不惊?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汉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这些不听话的水西头人。

  惊惧之下,有人想起了安位,这可是名正言顺的水西宣慰使。

  要是让他出面与汉军交涉,说不定能从轻发落。

  然而,当他们赶到大方县的宣慰使署衙时,心却沉到了谷底。

  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宣慰使,如今却直挺挺地躺在了病榻上。

  安位面色蜡黄,双眼紧闭,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眼见着时日无多。

  据他的夫人奢凤昕说,安位本就身体不好,入冬之后更是染了风寒,从此就一病不起,已经躺了两三个月还不见好。

  眼见最后的指望也落空了,在场的头人们面面相觑,心中绝望无比。

  无奈之下,曾经投降过朱燮元、并被赐予汉姓的王阿黑和李阿旺站了出来。

  他们算是有些“归化”的经验,力主遣使向汉军请降,说不定还能保全族中部落,免遭灭顶之灾。

  否则汉军休整完毕,大军压境,一切都晚了。

  听了这话,虽然仍有人面露不甘,但也不敢再出声反对。

  生死关头,什么尊严、地盘,都比不上性命重要。

  于是,在场的头人们连忙搜罗金银珠宝,派出使者队伍,顶着风雪赶往了贵阳。

  各路使者抵达贵阳后,先是用重金开路,试图贿赂汉军中的各级将领,为自家头人说项。

  可他们却接连碰壁,不仅送出去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甚至连个笑脸都见不到。

  无奈之下,使者们只得将降书,递到了邵勇所在的府衙内。

  接到降书后,邵勇并未立即表态,而是下令在府衙内升帐聚将,商讨此事。

  大堂内,火盆烧得正旺,不停地驱散着贵州冬日的湿寒,雪花零星飘落在窗棂上,平添几分色彩。

  邵勇端坐于主位,目光扫过堂内众将,沉声道:

  “水西各土司遣使请降一事,想必诸位都已知晓。”

  “都说说吧,此事该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李定国便站了出来,抱拳道:

  “总镇,末将以为,此等反复小人,断不可留!”

  “先前我军好意招抚,他们却置之不理,反倒与那许成名勾结,袭扰粮道,妄图抵抗我大汉天兵。”

  “如今许成名授首,其余明军也纷纷投降,他们见大势已去,便反悔想降,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依我看,当尽起大军,将其尽数剿灭,以绝后患!”

  一旁的余承业闻言点了点头,跟着附和道:

  “没错!就该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这帮**的,害得老子跑去巡守粮道,整天钻林子、爬山沟,跟这帮鼠辈玩捉迷藏!”

  提起此事,余承业就一脸愤恨。

  他本来跟着大军兴致勃勃地攻打贵州,指望着建功立业。

  可没想到这帮土司、以及各地山匪,频频袭扰粮道,余承业只能被派去保障后勤。

  自己的小老弟奇袭乌江立功,降将马科也拿下了先登、斩将的殊荣,可谓是风光无限。

  而自己却只能在山里追剿土司盗匪,连个像样的仗都没捞着,这让他如何不气?

  所以,当李定国提出要尽数剿灭水西土司时,余承业立马就站了出来。

  可一旁的副将刘宁却面露迟疑,斟酌道:

  “尽数歼灭?恐怕不妥吧?”

  “水西地势复杂,更兼夷人熟知山路,要是将其逼入绝境,凭借地利与我周旋,我军恐将疲于奔命。”

  “依末将浅见,既然有人愿降,不如将其分化瓦解,拉一批,打一批。”

  “贵州地瘠民贫,山路难行,粮草转运本就困难。”

  “若是派兵一点点清剿,耗费钱粮甚巨,怕是得不偿失啊。”

  刘宁的建议比较务实,不少将领听后微微点头,觉得颇有道理。

  大堂内出现了短暂的争论声。

  就在这时,一旁的马科突然开口了:

  “诸位,末将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话一出,场间所有的目光纷纷转了过去,齐齐投向了左手还吊着纱布的马科。

  马科身为降将,以前议事的时候,都不怎么开口,只是听令行事。

  如今立下战功后大不一样,显然是多了几分底气。

  邵勇看向他,鼓励道:

  “马游击,有话但讲无妨。”

  “今日议事,正要集思广益。”

  马科挺直身子,沉声道:

  “末将以为,咱们可以将计就计,先假装接受水西土司的投降,并许以厚利。”

  “据我所知,水西安位病重将死,且膝下尚无子嗣,宣慰使之位空缺,各头人必然觊觎。”

  “我等便可借此为由,邀集所有有实力的头人,前来指定地点会盟,共商推举之事以及其他归顺细节。”

  他话音一转,其间杀机毕露:

  “待各路首领齐聚,我等则暗设刀斧手于酒宴之间,趁机将其一网打尽,尽数诛杀!”

  “头领既失,其部必乱。”

  “我军再趁势发兵,扫荡其巢穴,便可事半功倍!”

  马科此计一出,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计策,怎么听起来特别耳熟呢?以前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回想了半天,才终于恍然大悟。

  这不是当年洪承畴,对付投降义军的惯用伎俩吗?

  想当初,王左挂就是这般,被洪承畴和贺人龙设宴诛杀的。

  这马科不愧是跟着洪承畴混的,果真是得了他的真传!

  看着众人惊疑的眼神,马科面不改色,继续解释道:

  “诸位请想,这帮水西土司最是反复无常,就该将他们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水西夷丁,尽数编入苦役营,垦荒修路;妇孺妻小打散,配与汉民,以绝其复起之念!”

  在场众人听了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你们官军出身的,一招比一招更狠啊。

  一旁的刘宁有些迟疑:

  “这么干,会不会杀性太重了些?”

  “手段过于酷烈,要是引起其他土司反抗怎么办?”

  “再说了,咱们大王向来不提倡屠杀镇压,这样干恐怕有违上意。”

  可马科听完却摇了摇头,解释道:

  “非是末将嗜杀。”

  “我军之前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是他们非要自寻死路,反抗我大汉天兵。”

  “并非是不教而诛,也绝非屠杀镇压。”

  “再说了,夷人向来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唯有行此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其他土司部落!”

  “事后咱们可以通晓四方,我军只诛首恶。”

  “其余土司只要肯真心归附,交出土地兵权,便可保全性命族裔”

  他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邵勇身上,

  “再者……我等身为臣子,更要为大王长远计。”

  “西川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人口日渐繁盛,要是遇到灾年,恐怕难以支撑。”

  “借此良机,咱们可以将水西上好的熟地,提前清理出来。”

  “如此一来,大王便可名正言顺的移民实边,将西川过剩人口迁入黔地。”

  “只要汉人渐多,不出两三代,这贵州,便是实实在在的汉家疆土!”

  “以后便再无奢安之乱!”

  马科讲完后,大堂内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啊。

  而身为主帅的邵勇,更是眼前一亮。

  他点点头,一脸赞许地看着马科:

  “不错,马游击此言,深得我心!”

  “没想到你小子打起仗来不含糊,竟然还有一颗懂治政的头脑。”

  “就这么办吧,先拿水西开刀,震慑其他各部土司!”

  计议已定,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邵勇先是在府衙内,隆重接见了水西各部使者,堂而皇之地收下了重金,表示接受他们归降。

  “你等幡然悔悟,为时未晚,本帅也就却之不恭了。”

  “另外,我听闻水西宣慰使安位病重,且膝下无子,安家香火恐怕就要断绝。”

  “水西千里沃野,不可一日无主。”

  “这样吧,你等回去通知各部,让他们推举出一位德才兼备的新宣慰使。”

  “先报于本帅,我自当奏明汉王,为其请封!”

  听了这话,众人千恩万谢,立刻带着印信,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大方县。

  消息传回去后,以化沙、阿乌密、李阿旺、王阿黑为首的头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没想到汉军竟然如此通情达理,不仅既往不咎,竟然还允许他们自行推举宣慰使!

  宣慰使,这个称号在水西,便如同土皇帝一般。

  这个位子背后,可是安氏经营了数百年的基业,广袤的耕地、数不清的矿藏、成千上万的部众!

  巨大的利益面前,原本因外患而结成的同盟瞬间瓦解。

  化沙、阿乌密是水西本地势力最强的头人,自认为宣慰使一职势在必得;

  而李阿旺、王阿黑则来自永宁古蔺,虽然实力稍逊,但同样野心勃勃。

  几次所谓的“和平推举”都不欢而散,而大方县的氛围,也开始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眼见和平商议已经是不可能了,于是化沙和阿乌密暗中结盟,决定先下手为强。

  两人密谋在下次议事时,于会场中藏匿两支伏兵,一举干掉李阿旺和王阿黑这两个“外来户”,以绝后患。

  不料,李阿旺此人更为谨慎狡猾。

  他派出的眼线,提前得知了二人的阴谋,但他并未声张,也并未将这个消息,及时告知盟友王阿黑。

  李阿旺心生毒计,他打算将计就计,借水西头人之手除掉王阿黑,自己再以“复仇”为名,趁机吞并王阿黑的部众。

  就这样,一场各怀鬼胎、杀机四伏的推举大会,在大方县的水西署衙内正式上演。

  会议上,果然不出李阿旺所料,化沙、阿乌密二人突然发难。

  王阿黑毫无防备,当场被乱刀砍死。

  而早有准备的李阿旺,则是趁乱带着亲信杀出重围,逃出了大方县。

  本来吧,这场议事是在安家的地盘上举办的,按理说所有人都不能带兵。

  可此时安位已经病重,他的夫人奢凤昕也没有先辈奢香夫人的手腕和魄力。

  一个病秧子,一个女流之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闹剧上演。

  甚至到后来,丧心病狂的化沙、阿乌密还收买了安家侍从,把此事告知了安位。

  安位本就病重,闻此噩耗,更是急火攻心,竟然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死在了病榻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