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溪村口,估算好时间的林家老小早已望眼欲穿。

  当林四勇的骡车缓缓驶入村口,车上坐着形容憔悴但眼神已焕发新生的林夏雨和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这片陌生地界的唐家宝时,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四叔他们回来了!”

  林家众人早已经在村口等着。

  林老头今年六十有九,头发早已花白,此刻由林大勇搀扶着。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骡车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嘴唇哆嗦着,拄着拐杖的手颤抖不已。

  骡车停下,林夏雨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前头的老父亲。她几乎是滚下骡车,踉跄着扑到父亲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未语泪先流,喉咙里发出压抑了太久的、近乎哀嚎的哭声:“爹!不孝女……回来了……”

  这一声“爹”,喊碎了林老头所有强撑的坚强。老泪如同决堤之水,纵横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松开拐杖,颤巍巍地弯下腰,用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遍遍摸着女儿的头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的雨丫头……受苦了……爹没本事……爹对不住你啊……”

  父女俩抱头痛哭,八年的思念、担忧与此刻的团圆,都化在了这滚烫的泪水里。周围不少村民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林大勇、林二勇、林三勇三兄弟围在一旁,都是四十往上、当了祖父的汉子了,此刻也都红了眼眶,看着妹妹比实际年龄苍老太多的面容和那双粗糙不堪的手,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唐家宝站在母亲身后,看着这阵仗,有些手足无措。二十岁的小伙子,背却已经有点佝偻。他看着外公跟几个舅舅,一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林四勇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家宝,回家了不紧张。”

  唐家宝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生涩地、依着母亲刚才的样子,就要跪下磕头。

  林大勇一把扶住了他,声音沙哑:“好孩子,回来了就好,不用跪,不用跪……”他打量着这个几乎不认识的外甥,青年身形单薄,脸上带着怯生和苦难留下的痕迹,但眉眼间依稀有着林家人的影子。

  回到林家院子, 情绪稍稍平复后。林夏雨粗粗的跟众人讲了一下她们母子这几年在赵家的生活。

  自从那张嬷嬷死后,换了个管事嬷嬷她确实轻松了些,但是因为是粗使仆妇,每日的活计都不轻省,只是少了无端的打骂,还能跟家宝正常见面说说话。

  家宝也不是一直跟着那赵家少爷,一开始赵家少爷确实是喜欢他。后面战乱开始,府城涌进了大量流民,赵家又趁着奴仆低价买了好几个小厮。

  这些人中不乏是北地富家子落难、或者原先就是高门大院中的奴仆,他们特别会笼络人心。

  赵家少爷特别喜欢识趣知趣的小厮,家宝则沦落成一般仆役,专干脏活、重活、跑腿的事,还要时不时受一些新来受宠小厮的刁难。

  这也是为什么才二十的年纪眼里都是畏缩、麻木的原因。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住处怎么安排?现在盖房子来不及。

  林二勇看了看依偎在一起、依旧有些惶然的妹妹和外甥,毫不犹豫地开口: “爹,大哥,三弟、四弟,都别琢磨了。让夏雨和家宝先住我那儿。玉香她们几姐妹都出嫁了,我那边就我们三口人,西边那间厢房还空着,收拾出来正好够他们母子住。挤是挤了点,但先安顿下来最要紧。”

  李雪也是个温柔的妇人,立刻接口道:“爹,大哥,就这么办吧。我这就去把厢房收拾出来,被褥都是现成的。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先住下再说其他。”

  林大勇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老二说的是,眼下先安顿下来最重要。老二家人口少,地方相对宽裕些,就先这么定。”他看向林夏雨,“妹子,你看……”

  林夏雨连忙点头,眼泪又涌了上来:“给二哥二嫂添麻烦了……有……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很好,很好了……”她哪里还敢挑剔,能回到亲人身边,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林四勇思索了下:“这只是权宜之计。我明天就跟村里那些族老说下,给家宝申请一块宅基地。家宝也二十了,是该立户成家的时候了。到时候,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出力,帮他们把房子起起来!这点事,不难办。”

  林老头闻言,欣慰地看着小儿子,连连点头:“好,好,老四安排得周到,就这么办!”

  唐家宝站在母亲身后,听着舅舅们为自己母子的打算,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和酸楚涌上心头,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第一次主动开口:“谢谢四舅……谢谢……谢谢各位舅舅……”

  当晚,林家准备了虽不丰盛却充满温情的接风饭。席间,众人刻意避开了赵家的话题,只拣些村里的趣事、今年的收成、养猪场的进展来说。

  林夏雨和唐家宝起初还有些拘谨,筷子都不敢多伸,但在兄嫂侄儿们不断的夹菜和温和的笑语中,也渐渐放松下来,吃了回到家中后最踏实的一顿饭。

  唐家宝默默地吃着饭,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舅舅和表兄弟们谈论农事、猪场,还有四舅口中那个“韩县尉”。

  他听到猪场需要人手,听到乡勇每日操练……这些对他来说陌生又新鲜的生活,与他过去八年在高门大院中看到的勾心斗角、承受的屈辱打骂截然不同。

  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林岁安,这个表妹沉静从容,眼神清亮,连舅舅们都愿意听她的主意,和他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判若两人。他心中模糊地意识到,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熟悉的那个世界不一样。

  饭后,林四勇雷厉风行,第二天一早就划出一块不小的宅基地给唐家宝,等过几天就可以跟陈文仲的房子一起盖。

  “家宝,地批下来了!”林四勇对正在帮林三勇清理猪舍的唐家宝说道,“过几天,咱们就开工!盖房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帮你搞定。”

  唐家宝正费力地铲着猪粪,闻言直起身,愣愣地看着林四勇,沾着污渍的手有些无措地在旧衣服上擦了擦,眼眶又红了。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笨拙而郑重地说:“谢……谢谢四舅!我……我一定好好干!这盖房子的力气活,我……我也能干!”

  林三勇在一旁笑道:“好小子,有志气!等你自己的房子盖起来,再娶房媳妇,这日子就红火起来了!”

  唐家宝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用力点了点头,埋下头更加卖力地干起活来。那佝偻的背,似乎在这一刻挺直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