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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承佑枯坐了一夜,天色微明时,那封来自“故人”的请柬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掌心反复炙烤。

  去,还是不去?

  去,城外鹰扬卫的天罗地网如狼似虎;不去,那份即将酿成滔天大祸的预感,又如万千蚂蚁,啃噬着他身为一个技术官僚最后的良知。

  “大人,您……一宿没合眼?”

  跟随他多年的老木匠福伯,端着一碗热粥走了进来,看着孙承佑那张憔悴不堪的脸,满是担忧。

  孙承佑长叹一声,将困境和盘托出:“鹰扬卫封锁了所有出城的要道,盘查之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这十里坡,怕是龙潭虎穴,去不得了。”

  福伯将粥碗放下,听完后却嘿嘿一笑,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种民间智慧独有的狡黠:“大人,官府的法子,是堵活人的路。可要是……死人呢?”

  “死人?”孙承佑一愣。

  “没错。”福伯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精光,“咱们连夜赶制一具薄皮空棺,就对外说,我那不成器的小孙子,昨夜突发恶疾,暴毙了。咱们扮作一支送葬的队伍,哭哭啼啼往城外走。自古以来,官差最忌讳的,就是冲撞了白事,沾染了晦气。尤其是这种急病死的,他们躲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仔细盘查?”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孙承佑脑中所有的官场规矩和条条框框。他呆呆地看着福伯,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这……这能行吗?”

  “大人,您就瞧好吧!”

  次日清晨,一支气氛悲戚的送葬队伍,从石桥镇缓缓向南阳府城外的方向驶去。

  队伍最前方,几名老工匠披麻戴孝,哭得“惊天动地”。

  孙承佑的管家更是影帝附体,一把鼻涕一把泪,手中攥着一串早已准备好的赏钱。

  孙承佑则独自坐在队伍中间的一驾马车内,心提到了嗓子眼。

  车队行至关卡,果然被一队眼神锐利的鹰扬卫拦了下来。

  “站住!什么人?”

  管家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哭嚎道:“军爷,行行好!我家小主人昨夜突发时疫,去了!这……这不敢在镇上停灵,得赶紧出城寻块地埋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锭分量不小的银子,塞进了为首那名小旗官的手里。

  那小旗官本还想盘问,一听到“时疫”二字,脸色瞬间就变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捂住了口鼻。

  周围的士兵们更是面露嫌恶与畏惧,看那口薄皮棺材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团瘟疫。

  “行了行了!晦气!”小旗官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队伍缓缓启动。

  孙承佑坐在马车里,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方那口空棺之内,福伯为了逼真而刻意压抑着的、平稳的呼吸声。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些自己过去从未放在眼里的民间智慧,竟蕴**如此强大的力量。

  与此同时,城西旧军营。

  桃源商会的施粥活动搞得有声有色,热气腾腾的米粥香气飘出老远,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城中饥民。

  巨大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龙,场面混乱却有序。

  城楼之上,鹰扬卫百户赵克对此嗤之以鼻。

  “一群蠢货,以为靠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就能让我放松警惕?”他对着副手冷笑道,“传令下去,给我盯紧了!任何一个进出粥棚的生面孔,都给我记下!”

  他却没发现,这看似愚蠢的善举,恰好为情报的传递,创造了最完美的“噪音环境”。

  粥棚下,管事周平亲自掌勺,忙得满头大汗。

  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乞丐”挤到他面前,颤巍巍地递上一个破碗。

  周平舀起一勺滚烫的米粥,正要倒入碗中,手腕却“不经意”地一抖,半勺粥都洒在了地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老人家!”他连忙道歉,趁着弯腰去扶那“乞丐”的瞬间,右手飞快地从对方那只伸出的、脏兮兮的破碗底下,揭下了一张被米汤黏住的、薄如蝉翼的纸条。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在周围嘈杂的人声和升腾的蒸汽掩护下,无人察觉。

  孙承佑的队伍安全出城,他在一处岔路口与众人分开,独自一人,心怀忐忑地走向了十里坡的方向。

  那座废弃的土地庙早已破败不堪,神像都已坍塌了半边。

  孙承佑预想中的接头人,或许是青面獠牙的煞神,或许是仙风道骨的高人。

  结果,他在庙后,只看到了一个正在锄地的老农。

  那老农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满是老茧,看起来与这十里八乡任何一个庄稼汉都别无二致。

  孙承佑心中疑窦丛生,正要上前盘问,那老农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抬地开口了。

  “孙大人,您比约定的时候,早了一刻钟。”

  声音沙哑,平淡,却让孙承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强作镇定:“你……你是谁?你怎么认得老夫?”

  老农这才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递了过去。

  孙承佑疑惑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块早已凝固的蜡印。

  他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自己的官印一对,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那蜡印上,竟将他官印右下角一个因常年使用而磨损出的、独一无二的细微缺口,复刻得纤毫不差!

  这等眼力,这等手段!

  “现在,信了吗?”老农,代号“老梁”,平静地问道。

  孙承佑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收起官印,对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农,深深地作了一揖:“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只是个种地的。”老梁没有过多废话,直接将他引至庙内,从神像底座下,取出了一小块水泥样品,“孙大人,您是行家,看看这个。”

  孙承佑接过样品,只一眼,脸色便彻底变了。

  他用指甲一掐,那看似坚固的水泥竟簌簌掉下粉末!

  “这……这便是王安那厮的‘神仙方子’?”

  “不错。”老梁的声音陡然变冷,“我家先生已经推演出,用此物修建兵工厂风道,一旦炉火全开,整个地下工事将成一座毒气炼狱,数千工匠,无一生还。”

  孙承佑听得浑身冷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官场倾轧,而是一场针对数千无辜工匠的、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

  老梁看着他煞白的脸,将李澈的最终计划和盘托出。

  “先生的意思,不是让您去冲锋陷阵。您是工部侍郎,技术,是您最大的武器。”

  “您只需回到南阳,光明正大地,以‘技术勘误’的名义,要求对王安这批新水泥,进行一次公开的耐火性测试。”

  “届时,我们会安排好一切。”

  看着老梁那平静却又充满力量的眼神,孙承佑紧紧攥住了手中那块劣质的水泥样品。

  他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一场迟来的正义,为了那数千条即将逝去的性命。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

  “好!”

  鹰扬卫指挥所内,赵克收到了关卡放行一支送葬队伍的例行报告。

  他随口问了一句:“谁家的?”

  副手答:“据说是工部那个孙侍郎的远亲。”

  赵克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一个被赶出京的丧家之犬,还这么多破事。不必理会,让他自生自灭去。我们的重点,是军营里那群‘送财童子’,盯紧了!”

  他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完美地错过了那条足以致命的、最大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