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许元接着说了起来。

  “其二,便是天下的富绅豪族。”

  “天下太平,商业繁荣,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可商人地位低下,再多的钱财,也不如握在手里的土地来得安稳。”

  “于是,他们便会用赚来的钱,去大量地购买、兼并土地。”

  “官僚用权,富绅用钱,他们像两只贪婪的巨兽,不断吞噬着本该属于寻常百姓的田地。”

  许元的声音顿了顿,给众人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洛夕那双美眸中,异彩连连,她已经完全被许元的论述吸引了进去。

  张顗的脸色,则从涨红,渐渐转向了苍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因为许元所说的,句句都是事实,是写在史书上,发生在大唐每一寸土地上的事实。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悲悯。

  “久而久之,会发生什么?”

  他自问自答。

  “百姓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而官僚与富绅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多。”

  “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租种这些权贵豪绅的土地,从一个自耕农,沦为他们的佃农,甚至是家奴。”

  “他们辛苦一年,刨除上缴给地主的租子,再刨除朝廷的苛捐杂税,到手的粮食,往往只够勉强度日。”

  “这一切的后果是什么?”

  许元的目光如刀,直刺人心。

  “不发生灾荒,遇到一个有良心的东家,尚能苟活。”

  “可若是遇到一个刻薄寡恩的地主,遇到一场大旱,一场蝗灾,会如何?”

  “地里的收成本就锐减,地主却不会减免半分租子,朝廷的赋税,更是一文都不能少。”

  “百姓手里那点可怜的口粮,瞬间便会消耗殆尽。”

  “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最终,路有饿死骨。”

  “当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时候,你跟他讲王法,讲道理,还有用吗?”

  “没用了!”

  许元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拿起锄头,拿起菜刀,跟着某个振臂一呼的人,去抢,去夺,去推翻这个让他们活不下去的世道!”

  “这,便是民乱的根源!”

  “所以,张公子。”

  许元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张顗身上,那眼神中的锐利,让张顗不敢直视。

  “你所说的吏治**,天灾频发,只是点燃这堆干柴的火星。”

  “而真正让这天下遍布干柴,一烧就着的,是我刚刚所说的——土地兼并!”

  “这才是深植于每一个王朝骨髓里的顽疾,是导致官僚豪绅阶级与平民阶级矛盾激化,最终不可调和的根本原因!”

  “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国库的税收,便会越来越少,因为土地都集中在无需纳税或少纳税的权贵手中。”

  “而百姓的活路,也会越来越窄。”

  “国弱民穷,这,便是一个王朝,在经历数十年或上百年的辉煌之后,不可避免走向下坡路的真正原因!”

  “它就像一个轮回,一个诅咒,困住了从秦汉至今的每一个王朝,无一能够幸免。”

  一番话讲完,许元再次坐下,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

  整个云舒坊,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在咀嚼着许元刚刚那番话。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心坎上。

  振聋发聩!

  醍醐灌顶!

  他们读过圣贤书,通晓历代史,却从未有人,能从如此刁钻而又精准的角度,将这千古难题剖析得如此鲜血淋漓,如此透彻见骨。

  原来,那史书上一个个冰冷的王朝名字,一次次惨烈的农民起义背后,都藏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残酷的逻辑。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与议论。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是啊,我等只知皮毛,这位许公子,却已洞见其骨!”

  “土地兼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等见识,这等格局,此人究竟是谁?”

  “妖孽,真是个妖孽!”

  这一次,再没有人质疑,再没有人觉得许元狂妄。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与叹服。

  洛夕站在台上,一双美眸凝视着许元,那眼中的异彩,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个男人,给她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如果说第一关的诗才,是风流。

  第二关的棋艺,是神鬼莫测。

  那么这第三关的策论,展现出的,便是一种足以经天纬地的磅礴大才!

  而作为这一切焦点的张顗,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那是死灰。

  是一种信念崩塌,骄傲被碾碎后的死灰。

  许元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智商的无情鞭挞。

  他引以为傲的经世之学,在这等穿透历史迷雾的真知灼见面前,简直就像是孩童的呓语,可笑,且幼稚。

  他输了……吗?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原本还支持他的士子,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怜悯。

  不!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张顗,决不能在这里,成为一个笑话!

  一股绝境之下的疯狂涌上心头,张顗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许元,几乎是嘶吼着发出了最后的反击。

  “说得好听!”

  他的声音尖锐而沙哑。

  “就算你说的都对!就算根源是土地兼并!那又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只见张顗面目狰狞,强行狡辩道:

  “看出问题,谁不会?这天下但凡有些见识的臣子,谁不知道土地兼并乃是国之大害?”

  “可知道了又如何?自前秦商鞅变法至今,历朝历代,可有谁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拾人牙慧,故作惊人之语罢了!”

  “关键,不在于发现问题,而在于解决问题!”

  “你!”

  他用手指着许元,眼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希望的疯狂火苗。

  “你既然把这病根说得如此透彻,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解决?”

  “我大唐,该如何施政,才能跳出这兴衰之律,得享长治久安?”

  “你说啊!”

  “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你刚刚那番话,便全都是空谈!是废话!”

  “这一局,你便不能算是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