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顗这一番话,顿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最初的震惊,再次转向了许元。

  是啊。

  发现问题,固然了不起。

  可若是没有解决之法,那便与空中楼阁无异。

  这位许公子,能给出答案吗?

  这个困扰了历朝历代无数圣君名臣的千古难题,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真有破解之法?

  面对张顗几近狰狞的质问,许元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甚至,还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呵。”

  这声笑,比之前任何一句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顗那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

  许元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那姿态,仿佛眼前歇斯底里的张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在问我的解决之法前,许某倒想先听听张公子的。”

  他将茶杯轻轻放下,目光望向张顗,带着一丝玩味。

  “既然张公子也知土地兼并乃国之大害,想必心中也早有良策。”

  “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品鉴一二?”

  “我……”

  张顗语塞。

  他哪里有什么良策?

  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强词夺理,是为了将许元拖下水,找回一丝颜面。

  可现在,许元却把皮球又踢了回来。

  周围的士子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期待。

  他张顗,长安才子,大儒高徒,总不能连一个对策都说不出来吧?

  豆大的汗珠,从张顗的额角滑落。

  他脑中飞速地运转着,搜刮着所有读过的经史子集,试图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说法。

  半晌,他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这……这自然是有的。”

  “为政之要,在于用人。”

  “当……当选贤与能,整顿吏治,严惩**污吏,使权贵不敢肆意妄为。”

  “此其一。”

  “其二,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百姓有喘息之机,不至于轻易破产。”

  “其三,朝廷当设常平仓,丰年购粮,灾年放粮,以济灾民……”

  他越说越快,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将那些书本上的陈词滥调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然而,他说得越多,周围人眼中的失望之色便越浓。

  这些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是谁都会说的空话、套话。

  选贤与能?怎么选?标准是什么?谁来监督?

  轻徭薄赋?税少了,国库空虚,军国防务怎么办?

  设常平仓?好政策,可执行下去,又有多少粮食能真正落到灾民手中,而不是被层层盘剥?

  这些,全都是治标不治本的空谈。

  不等众人议论,许元便再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选贤与能?张公子是觉得,如今朝堂之上的房相、司空,皆是庸才?”

  张顗脸色一白:“休要胡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轻徭薄赋?”

  许元又笑了笑,“贞观之初,陛下便已定下国策,如今已是天下皆知的善政,何须张公子再提?”

  “至于常平仓,前隋便有,为何大业末年,天下依旧饿殍遍野?张公子可曾想过其中缘由?”

  许元每问一句,张顗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最后,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

  “张公子所言,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连病根都未曾触及,谈何药方?”

  “简直是……纸上谈兵,误国误民!”

  “你!”

  张顗被这八个字批语,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他指着许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元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失败者。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满脸好奇与期待的洛夕姑娘身上。

  “张公子的策论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听许元朗声说道:

  “我之策论,其实很简单。”

  “王朝兴衰,根在土地。阶级矛盾,源于贫富。”

  “想要解决这矛盾,便要先让占这天下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安稳下来。”

  “如何安稳?”

  他伸出两根手指。

  “吃饱,穿暖。”

  众人点头,这个道理很朴素,谁都懂。

  可懂,不代表能做到啊。

  “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很简单。”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

  “第一步,便是革新税制!”

  “将如今以人丁为主的租庸调制,改为——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中充满了迷茫与不解。

  他们从未听过这个词。

  就连台上那见多识广的洛夕,美眸中也闪过一丝困惑。

  许元没有卖关子,他清晰的声音,开始为众人解惑。

  “所谓摊丁入亩,顾名思义,便是将原本按人头征收的丁税,平均摊入田亩之中,与田税合并。”

  “自此之后,朝廷征税,只看土地,不看人头!”

  “今后,一个农夫,家里有十口人,却只有一亩薄田,他只需交一亩田的税。”

  “而一个豪绅,家里只有五口人,却有万亩良田,那他,便要交一万亩的税!”

  话音落下。

  整个云舒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如同滚油中滴入了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只……只按土地收税?”

  “这……这怎么可能!”

  “如此一来,那些没有土地的百姓,岂不是就不用交税了?”

  “而那些坐拥千顷良田的世家大族……他们要交的税,岂不是要翻上百倍千倍?”

  在场的士子们,许多人本身就出身于地主豪绅之家。

  他们在瞬间便算清了这笔账,一个个脸色大变,看向许元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一个怪物!

  这哪里是变法?

  这分明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要掘他们这些世家豪族的根啊!

  张顗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立当场。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许元之间的差距,到底在哪里了。

  那不是学识的差距。

  而是思想,是眼界,是格局上,如同天堑一般的鸿沟!

  他还在想着如何修修补补,而对方,却已经想到了要将整个屋子推倒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