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沉默了。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脑中飞速地运转着。

  郑庭之不敢打扰,只能低着头,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把案子的详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一遍。”

  “是,陛下。”

  郑庭之如蒙大赦,连忙将卷宗上记录的案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从最初的民怨,到后来的强占,再到最后的武僧行凶致死。

  他说得越详细,李世民的脸色,就越是阴沉。

  等到郑庭之说完,整个甘露殿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

  李世民的眼中,已是一片寒霜。

  这个案子,复杂吗?

  不,一点都不复杂。

  在李世民这样的千古一帝眼中,这案子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

  证据,人证,物证,只要想查,轻易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会昌寺,高阳公主……

  呵,好一个皇家寺庙,好一个朕的宝贝女儿。

  大理寺为何迟迟不结案?

  郑庭之说得隐晦,但李世民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投鼠忌器,怕得罪了高阳,怕得罪了高阳背后的房家,更怕……得罪了自己这个皇帝。

  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将下午高阳那番哭诉,和眼前的案子联系了起来。

  原来如此。

  许元下午去会昌寺,撞见高阳和那辩机和尚,根本就不是什么刻意挑衅,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冒犯凤驾。

  而是……真的是在查案?

  这个念头一出,李世民心中对许元的那股无名怒火,顿时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对许元如此积极态度的怀疑。

  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小子,之前明明什么都不愿意做,为何偏偏要主动往这浑水里跳?

  他对这件案子,为何如此上心?

  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公道?

  李世民不信。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他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郑庭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郑庭之。”

  “微臣在。”

  “朕再问你。”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当初,大理寺在查办此案时,是否……收到过来自高阳的压力?”

  郑庭之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问题加起来,都更要命。

  说没有,是欺君之罪。

  说有,是把公主殿下彻底卖了。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说!”

  李世民一声低喝,如同一道惊雷,在郑庭之的耳边炸响。

  郑庭之再也撑不住了,双腿一软,重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当初……当初,公主殿下确实……确实派人来寺里传过话。”

  “说……说会昌寺乃是为皇家祈福之地,不容宵小之辈污蔑……”

  “让……让大理寺办案,要……要注意分寸,莫要……莫要冤枉了好人……”

  郑庭之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是难以分辨。

  不过,李世民还是听清了!

  郑庭之话虽说得委婉,但谁都听得明白。

  这哪里是提醒?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听完郑庭之的话,李世民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注意分寸?

  莫要冤枉了好人?

  好一个注意分寸,好一个莫要冤枉了好人!

  郑庭之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高阳公主所做作为,这已经不是干预司法那么简单了。

  这桩案子里,可是牵扯着数条人命。

  他最宠爱的女儿之一,高阳,竟然为了一个和尚,为了一个所谓的皇家寺庙,去为一个牵涉数条人命的案子施压。

  她把国法当成了什么?

  把人命当成了什么?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扶着龙椅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质扶手生生捏碎。

  佛门净地?

  皇家寺庙?

  现在看来,不过是藏污纳垢,草菅人命的邪魔外道之所。

  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但就在这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李世民的脸色,忽然又是一变。

  那滔天的怒意,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化为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更为急切的情绪。

  不对。

  高阳的性子,他这个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

  骄纵,任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既然她敢对大理寺施压,就说明她对这件案子,对那个辩机和尚,看得极重。

  那么……

  许元呢?

  许元现在带着区区十个人,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蓝田县。

  大理寺,高阳尚且打了招呼,此案发生的蓝田县,她又岂会没有准备?

  李世民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了。

  她和别的公主不一样。

  高阳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专属的侍卫,那些侍卫可不是什么摆设,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她若是真铁了心要保下会昌寺的僧人,她会怎么做?

  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调动蓝田县的县衙官兵,甚至驻军,给许元安上一个“冲击皇家寺庙,冒犯公主凤驾”的罪名,先斩后奏,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许元带着那十个大理寺官差,面对整个蓝田县的官方力量,如何能讨到半点好处?

  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李世民再也坐不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豁然从龙椅上站起,在殿中来回踱步,步伐急促,再无半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帝王仪态。

  这个许元,真是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办案就办案,为何要如此行险?

  为何不等自己一道旨意下去,名正言顺地去查?

  非要搞什么夜奔蓝田,这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往人家的刀口上送吗?

  “王德!”

  李世民一声爆喝。

  “奴婢在!”

  一直躬身立在殿门处的大内总管王德,一个激灵,连忙上前。

  “传朕旨意,即刻传召鄂国公尉迟敬德,入宫觐见!”

  “快!让他用最快的速度!”

  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和颤抖。

  “遵旨!”

  王德不敢有丝毫怠慢,领了旨意,转身就往殿外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