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心神剧震的这短短半刻钟之内,那漫山遍野的火龙,已经完成了变阵。

  原本松散的包围圈,猛然向内收缩了一圈。

  如同一个正在缓缓收紧的绞索。

  骑兵在外游弋,步兵在前集结。

  前排的士兵,统一放下了手中的长矛,换上了一面面高达半人,厚重无比的塔盾。

  “哐!哐!哐!”

  无数面塔盾,重重地砸在地上,盾与盾之间紧密相连,瞬间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之墙。

  盾墙之后,无数的枪矛如林般竖起,森寒的矛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这分明是将他们玄甲军最倚仗的冲击力,给彻底限制住。

  让他们空有宝马利刃,却无处冲锋。

  紧接着,更让尉迟恭感到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喝!”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短促有力的暴喝。

  “喝!喝!喝!”

  数万人的暴喝声,汇聚在一起,整齐划一,声震四野。

  随着喝声,所有的士卒,都用手中的兵器,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盾牌。

  “砰!砰!砰!”

  那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一刻,城下那一万身经百战的玄甲军将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们从对面那支神秘的大军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是一种由绝对的纪律和铁血的意志,凝聚而成的恐怖气场。

  这……这绝对不是什么乌合之众!

  这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甚至,比他们玄甲军,也不遑多让!

  尉迟恭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嘴巴微张,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骄傲与战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与……一丝恐惧。

  作为大唐的顶级将领,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能将数万大军,训练到如此地步。

  其练兵之能,放眼整个大唐,恐怕也没几个。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尉迟恭的脑海,让他浑身一颤。

  “这阵法,比卫公的六花阵,还要精妙,还要……狠毒!”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等强军……究竟是何人所练?”

  此刻,就连夜风也似乎凝滞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如同巨兽心跳般沉闷的撞击声。

  咚!砰!咚!砰!

  数万士卒用兵器敲击着塔盾,节奏整齐划一,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每一个玄甲军将士的心坎上。

  那不是喊杀,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喊杀,都更具压迫感。

  尉迟恭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他的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眼前那道由盾牌与长矛组成的钢铁丛林。

  那森然的矛尖,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獠牙。

  作为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他当然看得出来,眼前这些人,绝非寻常府兵,更不是什么乡勇流民。

  看那站姿,那握持兵器的手法,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沉静与漠然。

  无一不是百战老卒才有的模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

  大唐境内,何时又多出了这样一支人数数万,且精锐至此的雄师?

  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这支军队的纪律性。

  从红色信号火箭升空,大军合围。

  到蓝色信号火箭升空,大军变阵。

  前后不过一刻钟。

  数万人的调度,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与迟滞。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这种恐怖的执行力,尉迟恭只在一个人麾下见过。

  那就是大唐军神,卫国公李靖。

  可即便是卫公亲至,在夜间指挥数万大军进行如此复杂的穿插变阵,也绝不可能比眼前这番景象做得更好。

  许元的手下,竟然有这等人物?

  这个年仅二十的七品县令,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尉迟恭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环顾四周,己方一万玄甲军,被死死地压缩在城下这片狭长的区域内。

  正面是坚城与那道不可逾越的盾墙矛林。

  左右两侧是黑压压的步卒大阵。

  后方,则是数不清的骑兵在游弋,截断了所有的退路。

  天时,地利,人和。

  他们一样都不占。

  这一万人,就像是落入了陷阱的猛虎,纵有无边勇力,也只能在原地悲吼,最终被活活困死。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第一次涌上了尉迟恭的心头。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绝望,而是一股被逼入绝境后,陡然爆发的滔天怒火。

  想他尉迟恭纵横沙场数十载,何曾受过这等憋屈?

  换做以往,哪怕是面对十万敌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策马冲锋,不为胜负,只为快意恩仇,大不了一死而已。

  马革裹尸,本就是武将最好的归宿。

  然而,今天不行。

  他不能死。

  或者说,他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战死在这里。

  眼下,保证陛下以及长孙无忌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是这次长田之行的关键。

  若是陛下在长田县有个三长两短……

  尉迟恭不敢再想下去,那后果,足以让整个大唐瞬间分崩离析。

  而他尉迟恭,将成为李唐王朝万古以来最大的罪人。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所以,他不能冲动,更不能死,必须想办法,保住陛下的性命。

  想到这里,尉迟恭胸中那股沸腾的战意与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

  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理智。

  战,是死路一条。

  投降?

  尉迟恭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驰骋疆场大半辈子,纵然不敌,他也从来只有死战不退的道理,让他向一个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投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况且,一旦投降,玄甲军的兵权便落入对方之手,陛下等人的安危,就更无从谈起了。

  战也不是,降也不是。

  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眼下,如果不暴露身份,恐怕是没办法保全陛下了。

  尉迟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屈辱与不甘,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城楼上的许元。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愤怒,有凝重,更多的,是无奈之后的妥协。

  “许元。”

  尉迟恭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暴烈,而是变得沙哑而低沉,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本将问你,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国效力,却在此地私自屯兵数万,甲胄精良,训练有素。”

  他手中的马槊,缓缓抬起,直指着那漫山遍野的火龙。

  “你此举,与谋反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