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世,你想多了。”

  许元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自信微笑,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为难。

  “我问你,如今的长田县,没了屠夫,百姓就吃不上肉了吗?”

  方与世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没了织工,大家就没衣服穿了?”

  “自然不会。”

  “没了泥瓦匠,新城就不建了?”

  “更不会,自有旁人顶上。”

  许元笑了。

  “这不就对了。”

  “如今的长田县,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长田县。”

  “它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农、工、商、学、军,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个齿轮,各司其职,又环环相扣。”

  “我,只是那个最初设计并启动了这台仪器的人。”

  “现在,它已经能自行运转了。”

  他看着方云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许元在与不在,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长田县的百姓还在,只要你们这些齿轮还在转动,这里,就乱不起来。”

  “更何况……”

  许元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们不是还有一柄最锋利的刀,悬在所有心怀不轨之人的头顶上吗?”

  方云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城北的方向。

  那里,是长田军营的驻地。

  是长田县真正的定海神针。

  许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方云世。

  “我走之后,县中政务,由你全权主理。”

  “军事方面,我已经交代过周元,一切如旧,操练不可懈怠,边境贸易的护卫,更要加倍小心。”

  “一文一武,有你们二人在,我很放心。”

  方云世听着这几乎等同于托付后事的安排,心中刚刚平复下去的惊涛,再一次被掀起。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大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血色尽褪。

  “您……您连大军也不带?”

  “周元将军和军队,您不带在身边?”

  许元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带他们做什么?”

  方云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懵了。

  不带兵马?

  那和剥光了衣服,自己走进饿狼群里有什么区别?

  “不行!”

  方云世几乎是脱口而出,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绝对不行!”

  “大人,您此去长安,前路未卜,危机四伏。身边若无兵马护卫,如何能保证您的安全?”

  “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

  看着方云世那副仿佛要拼命的架势,许元失笑地摇了摇头。

  “云世,你冷静一点。”

  “此去长安,是面见圣上,又不是去西域灭国,带大军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许元要带兵进京,图谋不轨呢。”

  “难不成,你还真想让我谋反啊?”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

  然而,方云世听完之后,整个人却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焦急、担忧、惶恐,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种燃着火焰的疯狂。

  他抬起头,直视着许元的双眼。

  那眼神,不再是一个下属看上官的眼神。

  那是一种,信徒仰望神祇的眼神。

  他一字一顿,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郑重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许元都为之错愕的话。

  “大人。”

  “就算是……真要谋反。”

  “又如何?”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书房内炸响。

  方云世的腰杆,挺得笔直。

  “大人您忘了么?您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视百姓如草芥,百姓视君王如寇仇。”

  “这长田县的十数万百姓,只知有许大人,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至于那远在天边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王,与他们何干?”

  “只要您一句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席卷天下的磅礴气势。

  “我方云世,这条命是您的。”

  “周元将军和他麾下的数万大军、还有神机营的兄弟,只会听您一人的号令,随时可以席卷天下,为您……披荆斩棘!”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方云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落下后,彻底凝固了。

  就连烛火的跳动,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许元脸上的错愕,也仅仅是维持了片刻。

  他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那双深邃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狂热、愿为他赴汤蹈火的下属。

  良久。

  许元缓缓地抬起手,重重地拍在了方云世的肩膀上。

  “云世。”

  许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是在哪里遇到你的?”

  方云世整个人猛地一颤。

  眼中那燃烧的疯狂火焰,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黯淡了几分。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元的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闸门。

  他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是几年前的冬天,大雪封路,寒风如刀。

  他,方云世,曾经也是一个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士子。

  可是,因为家乡在边境,遭遇了突厥的洗劫之后,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一路从北疆逃难到这片不毛之地,昔日的锦衣玉袍,早已变成了满是破洞的肮脏烂布。

  手中的笔,换成了讨饭的破碗。

  为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他可以和野狗抢食,可以跪在地上学狗叫。

  尊严?

  气节?

  那些东西,在活下去的欲望面前,一文不值。

  他以为自己会死。

  死在那个冬天的某个角落,尸体被野狗啃食,最后化作一堆无人问津的枯骨。

  直到,他遇到了许元。

  那个时候的许元,比现在还要年轻,刚刚上任长田县令,身边只跟着寥寥数人。

  他看到了蜷缩在墙角,已经饿得神志不清的自己。

  他没有嫌弃自己身上的污秽与恶臭。

  他只是下马,将一件温暖的裘皮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又递过来一个滚烫的肉饼。

  在得知自己是读书人之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想不想……用你这脑子里的学问,换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天下?”

  就是那一天。

  就是那一句话。

  他,方云世,这条命,就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是眼前这个男人,将他这个连户籍都快没了的流民,破格提拔为长田县的县丞,委以重任。

  也是他,带着自己,一步一步,将这个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贫瘠死地,变成了如今商贾云集、百姓安居的西北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