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风似乎都停了。

  萧尘那张刚毅的面庞上,血色褪尽,周身缭绕的浩然正气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天,塌了。

  他所坚信的一切,他为之骄傲的道统,他所捍卫的黑白分明,在对方那一句“跟快饿死的人谈论尊严”的质问下,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顾长歌没有再看他。

  击溃一个人的信念,不需要持续的言语攻击。当根基动摇时,它自己会崩塌。

  他施施然走回席位,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仿佛刚才那场颠覆了无数人认知的辩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清雪的表情复杂,她看着顾长歌,又看看台上失魂落魄的萧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全场都以为这场“道统之辩”已经以轮回圣子的完败而告终时,顾长歌却又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台下的万千修士,也没有看那些前来观礼的大人物,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了萧尘身上。

  “萧圣子,空谈无益。”

  他开口了,动作温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如,我带你走走看看?”

  这个邀请,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赢家,邀请输家参观他的胜利果实?这是何等的诛心之举。

  萧尘的身体一震,他从信念崩塌的废墟中,勉强抬起头。

  他不屑。

  他愤怒。

  但他更想知道,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

  他所捍卫的“正道”,为何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要亲眼看看,顾长歌口中那所谓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要从中找出破绽,找出虚伪,来证明自己没有错。

  “好。”

  萧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同意了。

  顾长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下高台。没有动用任何灵力,没有飞天遁地,就那么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汇入了广场上的人潮之中。

  萧尘跟了上去,脚步有些僵硬。

  两位当代最瞩目的天骄,就这么一前一后,像两个最普通的凡人,走进了这座由顾长歌一手打造的丹药城。

  街道宽阔而整洁,由青玉石板铺就。道路两旁,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无数修士行走其间,他们的脸上,没有东荒其他地方常见的麻木与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神采。

  这里没有争斗,没有杀伐,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奔波,一切都井然有序。

  萧尘的脚步很沉重。

  他看到的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魔土”截然不同。

  顾长歌忽然停下脚步,他指着不远处一座正在拔地而起,已经初具雏形的宏伟建筑。

  “那里,是‘炎枫学院’。”

  他的介绍平淡而客观。

  “免费教授基础的炼丹、制符、阵法知识。招生标准只有一个,就是那些因为天赋不够、灵根驳杂,而被各大宗门拒之门外的孩子。”

  萧尘的心被刺了一下。

  免费?只收那些被放弃的孩子?

  他想开口反驳,说这是沽名钓誉。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轮回圣地,从不做这种事。不朽传承的资源,只会倾注在那些真正的天骄身上。

  顾长歌没有理会他的沉默,继续向前走。

  一队身穿统一制式铠甲的修士,从他们身旁巡逻而过。这些修士修为不算顶尖,但气息沉稳,步履坚定。

  “那是‘城市安保’。”

  顾长歌随口介绍道。

  “由全城所有商铺缴纳的利润,共同出资供养。他们的任务不是对外争霸,也不是抢夺资源,只有一个职责,就是保护城里每一个纳税的商贩和居民,维持交易的公平。”

  萧尘再次沉默。

  他所在的轮回圣地,也有护山弟子,但那是为了捍卫圣地的威严。

  而这里的护卫,保护的却是每一个最底层的,纳税的“凡人”。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

  他们走进了一家酒楼。

  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看到顾长歌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狂热的崇敬,但他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手脚更加麻利地将他们引到一处靠窗的雅座。

  酒楼里很热闹。

  但萧尘听到的,不是谁又在哪处秘境得到了什么传承,也不是谁又和谁结下了血海深仇。

  “听说了吗?下个季度‘炎枫’商会要推出新的‘凝神丹’,据说能提升三成的突破几率!”

  “真的假的?我这个月的贡献点刚换了‘锻体散’,看来下个月要加倍干活了!”

  “我儿子争气,考进‘炎枫学院’了!以后我们家,也要出一位炼丹师了!”

  这些兴奋的、充满希望的、市侩的讨论,灌满了萧尘的耳朵。

  他发现,这里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和“炎枫”这两个字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他的道心,在这些最朴实,最真实的声音中,被一点点地研磨,粉碎。

  这时,一个端着酒菜的中年男人路过他们这一桌,当他看清顾长歌的脸时,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人没有去管摔碎的盘子,而是“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对着顾长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小人……小人张铁,谢过顾帝子活命之恩!”

  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浑身发抖。

  顾长歌并没有去扶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是?”

  张铁抬起头,脸上满是风霜的痕迹,他指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管,泣不成声。

  “三年前,小人还是个散修,为了抢一枚筑基丹,在黑风山脉跟人厮杀,断了一条手臂,修为也废了。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是帝子您建了这座城!”

  “小人虽然废了,但还有一把子力气,就在城里的灵药种植园找了份差事。现在,小人不仅能养活一家老小,还攒够了贡献点,给我儿子换了一枚筑基丹!他……他上个月,筑基成功了!”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整个酒楼,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他们的脸上,没有幸灾乐祸,没有麻木,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认同与尊敬。

  萧尘的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这些人,根本不在乎林枫的尊严被谁践踏。

  他们也不在乎顾长歌的手段是否“正道”。

  他们在乎的,是丹药有没有降价,工作好不好找,孩子能不能有出息。

  他们在乎的,是活下去。

  是有尊严地,有希望地活下去。

  而这一切,都是顾长歌带给他们的。

  他坚守的那些大义、原则、道统,在这一声响亮的叩谢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萧尘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寸寸地崩塌,裂开。

  一道清晰的裂痕,在他的道心之上,缓缓蔓延开来。

  顾长歌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萧尘一眼,他只是对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温和地开口。

  “起来吧,去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