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被小二搀扶起来,千恩万谢地回后厨去了。

  顾长歌从始至终都未曾多言,只是在一切平息后,才将视线落回萧尘身上。

  他的动作很平静,像是拂去衣角的灰尘。

  “走吧。”

  他起身,留下这句话,便迈步离开了酒楼。萧尘的身体僵硬,他没有选择,只能跟上。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道心之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一次,顾长歌没有带他去那些宏伟的建筑,也没有去那些繁华的商铺。他领着萧尘,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修士洞府。洞府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种着几株不成气候的低阶灵草。

  顾长歌上前,轻轻叩响了石门。

  片刻后,石门打开,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他修为不高,只有凝气境,身上的道袍洗得发白,但很整洁。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顾长歌时,整个人瞬间定住了。

  下一刻,他脸上的错愕、疑惑,全部化为了无法抑制的狂喜与激动。

  “顾……顾帝子!”

  男人的双腿一软,竟是当场就要跪下。顾长歌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开口。

  “不必行礼,我带一位朋友过来,随便看看。”

  中年男人这才注意到顾长歌身后的萧尘,他强忍着激动,将身子侧开,恭敬到了极点。

  “帝子快请进!小人……小人这洞府简陋,怕是脏了您的脚。”

  顾长歌迈步走了进去,萧尘也跟了进去。

  洞府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窄,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石桌石凳,一尘不染。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丹药香气。

  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在洞府角落的蒲团上打坐,周身灵气稳固,赫然已经是筑基初期的修为。

  “我这位朋友,来自轮回圣地,名为萧尘。”顾长歌随意地介绍了一句,然后对那中年散修说道,“他对我的一些做法,有些不解。你若是不介意,可以与他说说你的故事。”

  那中年散修一听,立刻就明白了顾长歌的来意。他看向萧尘,那原本恭敬的态度里,多了一分莫名的情绪。

  “萧圣子是吧?您是天上的大人物,可能不明白我们这些地底下泥鳅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中年散修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叫赵老四。在‘炎枫’城建起来之前,我跟我儿子,都是给黑山矿场当矿奴的。每天挖矿十二个时辰,换来的灵石,还不够他买一枚最次的凝气丹。”

  “后来,我儿子天赋还行,被一个小宗门看上了。可人家要三枚筑基丹当拜师礼。”

  赵老四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

  “三枚筑基丹,那是要我的命啊。我没办法,只能拿着攒了半辈子的家当,去跟人抢一处刚刚发现的灵药。结果,灵药没抢到,为了护住给我儿子的丹药,我这条胳膊断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臂,那里空空如也,伤口处平滑,是被利器齐根斩断的。

  “丹药是保住了,可我也成了废人。等我把丹药送到我儿子手上时,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筑基时机……最后,灵根枯萎,成了一个凡人。”

  洞府内,一片死寂。

  萧尘看着赵老四那空荡荡的袖管,又看看他那张布满苦涩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这就是命?说修行之路本就残酷?

  这些话,在一条断臂和一个断绝仙路的未来面前,何其冰冷,何其无力!

  赵老四没有看他,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看向角落里那个正在打坐的小姑娘。

  “我本以为,我们这一家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一个废人,儿子成了凡人,就等着哪天被妖兽吃了,或者饿死。”

  “可后来,顾帝子来了。他建了这座城。”

  “他说,废人也能干活。我就在丹药工坊里,干些筛选药材的活计。工钱很高,还管饭。”

  “他说,‘炎枫’的丹药,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吃得起。我用一个月的工钱,就给我这小女儿,换了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筑基逆命丹’。”

  “他说,‘炎枫学院’免费,不看天赋,只看心性。我女儿,现在已经是学院的优等生了!”

  说到最后,赵老四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他转过身,不是对着顾长歌,而是对着萧尘,一字一顿地说道。

  “萧圣子,我不懂什么正道魔道,什么人心诡计!我也不管顾帝子是不是利用了谁,是不是践踏了谁的尊严!”

  “我只知道,以前,我们活得不像人,像一条随时会被踩死的蝼蚁!”

  “现在,我女儿有未来,我儿子开了个小饭馆,我这个废人也能挺起腰杆挣钱养家!”

  “我只知道,是顾帝子,让我们这些蝼蚁,活得像个人了!”

  这番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萧尘的道心之上。

  他看着赵老四眼中那不掺任何虚假的,最真挚的感激,看着那个筑基成功的女孩,他引以为傲的“正义”,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滑稽。

  顾长歌没有让他有喘息的机会。他带着失魂落魄的萧尘,离开了洞府。

  他们又见到了更多的人。

  一个曾经四处奔波,时刻要提防黑吃黑的商贩。如今在“炎枫”城里开了最大的布料行,他每月按时缴纳税款,然后对着顾长歌的画像拜了又拜,说这是“财神爷”。

  一个在兽潮中失去一条腿的退役老兵,本以为只能等死。现在加入了城市安保队,负责文书工作,每个月有稳定的俸禄,他说他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一个因为灵根驳杂,被宗门赶出来的符师学徒,进了“炎枫学院”,因为一手画符的精细活,被丹药铺高薪聘请,专门绘制丹药包装上的防伪符文。他说,原来他这种“废物”,也是有用的。

  每一个人,都对顾长歌的“商业模式”感恩戴德。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活生生的例子,讲述着同一个故事。

  萧尘一路沉默。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些人的话语。

  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无法呼吸,让他道心彻底崩裂的事实。

  顾长歌的“罪”,在这些被拯救的人眼中,是天底下最大的“功德”。

  他所要审判的“魔头”,却是无数人眼中的“神明”。

  天色渐晚,顾长歌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们站在城中的一座高塔上,俯瞰着下方万家灯火,整座城市宛若一片繁星的海洋。

  萧尘的面色苍白如纸,周身的浩然正气已经彻底消散,他像是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顾长歌看着他动摇崩溃的模样,知道火候已经完全足够了。

  他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只是平静地,对着这座由他一手缔造的人间烟火,轻轻地问了一句。

  “萧圣子,现在,你还觉得对错,很重要吗?”